第六十六章_不驯之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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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六章

  夜已深了,淮南水乡寒气弥漫,裴敏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只蚕茧,坐在榻上看贺兰慎整理战袍甲胄。

  “差点忘了问,你怎么会来这儿的?”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交战,裴敏的嗓音显得慵懒而餍足,眯着眼分析道,“你是先帝身边的武将,天后一直对你生疏防范,不可能主动派遣你来督战,更何况还有黑齿将军领兵挂帅,就更不需要你前来了。陛下的话则更不可能了,他手中没有实权,无法越过天后调动你……”

  “肚子饿么?”贺兰慎整理好衣裳,衣襟下隐约可见一枚清晰的咬痕,除了眼中还残留着些许温情,嗓音已恢复惯有平静,“想吃点什么?”

  这几日都没有吃过一顿囫囵饱饭,大多是匆匆几口干粮就冷水,何况方才消耗极大,裴敏当然饿。

  她忙不迭点头道:“饿!随便整点热乎的就成。”

  贺兰慎将散落一地的衣裳捡起来,挑出裹胸及亵服递给裴敏,后知后觉的红了耳廓,低声道:“穿上里衣,当心着凉。”

  裴敏从被褥中伸出一只冷白如玉的手来,却不接那裹胸亵服,只习惯性地托着下巴。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,她侧首乜视贺兰慎,腮上留着情动后的一抹血色,笑道:“我一根手指都懒得动了。这衣服是谁解下的,自然就要由谁帮我穿上。”

  贺兰慎对她的恃爱生骄极具包容,只是略微顿了一顿,便依言单膝跪下,揽住她纤弱瓷白的身躯,替她一件件将衣裳穿戴齐整。

  裴敏不许他在自己身上留下太多淤痕,他记着了,这次果然很小心,能露出来的地方都是干干净净的,至于看不见的地方就另当别论了。

  被心爱的小郎君伺候着穿了衣服,裴敏在他眼角的朱砂小痣上轻轻一吻,弄得他睫毛颤了几颤。贺兰慎大多时候都是安静淡然的,不说话时自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,唯独在某个时候凶野得很,判若两人……

  “若是难受就再躺一会,我去给你做吃的。”贺兰慎温情的话打破了她的遐想。

  直到他起身推门出去,裴敏才猛然想起:方才问他的问题,他还没回答呢!

  十一月初,徐敬业叛党果渡江宣战。

  有了贺兰慎和魏元忠这两名左臂右膀,李孝逸总算收拢不臣之心,积极应战,趁着连日天晴干燥,听从贺兰慎和裴敏的建议以硝油火箭攻敌,先烧粮草,再毁战船,徐敬业大败于高邮,烧死溺死者近万,损失惨重。

  经此一战,叛党军心涣散、元气大伤,粮草和战船、兵刃皆烧毁沉江。次日,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率军驰援赶到江淮,围攻叛党,总算是彻底扭转了局势。

  徐敬业见势头不对,竟抛下部将,率妻儿轻骑逃往润州。

  营帐内,贺兰慎指了指海图某处标红,沉声道:“润州临海,东去可逃往高句丽。”

  “徐敬业是要渡海潜逃?还以为他是个枭雄,却不料这般胆小如鼠!当初我便猜到这乱臣贼子难成气候,果不其然如此!”李孝逸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,急功道,“那我们还等什么?不如人从三方包抄,日夜兼程,定能在润州地界围截乱党,取其首级!”

  “不用这么麻烦,自然有人会替我们动手。”一旁坐着的裴敏举起一手,忍不住插话道,“蛊惑军心之事,李将军不是最擅长了么?”

  被戳到痛处,李孝逸黑脸一沉,一拳砸在案几上,低吼道:“妖女,你什么意思不妨直说!”

  裴敏收回手吹了吹指甲,依旧是慢悠悠的强调,笑道:“李将军别激动,现如今情势,除了我们以外还有谁最想要徐敬业的脑袋?”

  李孝逸答不上来。

  贺兰慎略一思索,接上话解围道:“那些被他抛弃在半路的叛党部将。”

  裴敏的视线与他的交织,眸中笑意更甚,颔首道:“不错。那三十万叛军本就是打着废太子李贤的旗号东拼西凑而成,军心不稳,如今徐敬业又弃他们而去,其怨愤可想而知。我们只需稍加煽动,许以重利,不出半个月,叛党为求自保,必定将徐敬业兄弟的头颅奉上,到时候李将军只需坐享渔利即可。”

  “我?”李孝逸狐疑,“你这般出谋划策,当真愿意将功劳都让给我?”

  “那是自然。都是为天后办事,功劳何分彼此?我的,自然也是李将军的。”说罢,裴敏起身叉手一礼,乌黑的眼睛直直刺向李孝逸,“看在裴某尽心辅佐的份上,将来若有什么需要仰仗李将军的地方,还请帮个小忙。”

  说罢,裴敏意味深长地一笑,撩开帐帘走了出去。

  即便是晴天,冬日的江边亦是十分寒冷的。

  裴敏站在江边眺望烟波浩渺,任凭风鼓动斗篷。她发了会儿呆,便听见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。

  “江边冷。”贺兰慎站在她身边,沉默了会儿,问道,“你方才与李将军所言,是为何意?”

  裴敏静静立着,像是这凛冬中一朵转瞬即逝的霜花。

  “淮南虽美,山水如水墨丹青,但到底比不过长安的大气辉煌。”裴敏冻得鼻尖微红,眼睛却是飞扬明媚的,望着贺兰慎道,“出来得够久了,我们回家罢。”

  她所说的‘家’,指的是长安。

  贺兰慎喉结微动,话到了嘴边又揉碎了咽下,最终只垂眼轻声道:“好。”

  回长安的路上,裴敏没少拉着贺兰慎胡闹。对于裴敏的示好,贺兰慎一向不懂得拒绝,有求必应。虽说每次都是裴敏先撩先招惹,但最后被压在榻上红着眼睛告饶的也是她,贺兰慎话不多,只是将她连人带魂嵌入骨血,融入心中,仿佛要将毕生的爱意都宣泄完一般,热情放纵得几乎反常。

  回到长安那日正值飞雪如絮,青檐苍雪,黄伞紫伞在雪地中开出朵朵荼蘼,喧嚣而寂寥。

  净莲司门口,裴敏在贺兰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,也不知是日夜颠簸还是别的原因,走路软绵绵的好似没有骨头,这春天还没到,脸上倒多了几分艳丽的桃红。

  虽说师忘情给的药也有在吃,以防万一,裴敏还是去了一趟师忘情那儿。

  下雪天不能晒药采药,师忘情便在药庐中研究新方子。猝然见裴敏披着一身霜雪进门,她失神了片刻,笔尖在药方纸上晕开一团深色的墨迹,而后收敛情绪将纸揉作一团,声音微涩道:“站开些,你挡住我的光了。”

  裴敏离开长安的这两个月,江淮战事一波三折,几次遇险,师忘情想必也有所耳闻。虽然她嘴上冷冷淡淡万分嫌弃的样子,心底指不定有多担心呢!

  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,裴敏依言站开些,让出身后的贺兰慎道:“师姐,贺兰也来了。”

  “你……”师忘情目光复杂,明显有话要说,然而在接触到贺兰慎的眼神时,她又生生止住了话茬,改口叹道,“罢了,该知道的迟早会知道,我就不打扰你们这片刻的宁静了。有什么事,就快说罢!”

  裴敏毫无羞愧之心,将路上发生的‘事’避轻拈重地说了些。

  “什么?你们日日同房?!”果不其然,师大美人怒目横视,将手中的毛笔狠狠一拍,“是药三分毒,何况你本就身寒体虚,可禁不起如此折腾!”

  说罢,她将目光投向贺兰慎,语气严厉道:“她胡来,你也由着她胡来么?何况这等事本就是男子的责任大些,你若真怜爱她,就不要只图一己之乐!”

  裴敏见贺兰慎一愣一愣的,忍不住替他开解道:“师姐你别怪他,他真不懂这个!”

  贺兰慎本不懂这些,那匆匆一瞥的避火图上似乎也不曾教过,但他生来聪慧,已从裴敏和师忘情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一二,霎时耳朵绯红,淡色的唇张了张,局促且愧疚,低声诚恳道:“还请师掌事明示。”

  “明什么示?回去我教你。”裴敏脸上发烫,轻轻给了贺兰慎一拐肘,试图岔开话题道,“师姐先给我把个脉罢,这事儿待会再说。”

  贺兰慎坚持道:“是我之过错,我该问清楚的。”

  见贺兰慎态度不错,师忘情气消了大半,示意裴敏伸手把脉,嘲弄道:“我还不了解裴敏?嘴上一套一套的,看似风流不羁,实则脸皮薄得很,这种事她定是不好意思开口的……脉象虚了些,这样的身子怀上的几率不大。”

  裴敏松了口气。

  师忘情虽是医师,但毕竟未曾成婚,闺房之事也不好放在明面上说,便寻了本妇科医书翻至某页,指给贺兰慎道:“自己看。”

  贺兰慎略微一扫便记住了,合上书道:“多谢。”

  “哎。”裴敏揉着鼻尖叹气,“我怎么觉得有些尴尬呢……”

  从师忘情那儿出来,大雪依旧纷纷扬扬,裴敏背对着贺兰慎站了会儿,方深吸一口气冷气道:“我要进宫去了!”

  贺兰慎望着她,像是要将她刻入脑中一般,颔首道:“我也进宫。”

  “那,一起?”裴敏笑着提议。

  “好。”

  轻柔的雪落在他们头上,如白首之约,比肩踏过短暂而漫长的宫道,仿佛走了一辈子那般漫长。

  大明宫前,贺兰慎忽的停了脚步。

  裴敏走了几步,见他没有跟上,便回首看他,疑惑道:“真心,怎么不走了?”

  白雪皑皑,宫墙耸立,贺兰慎颀长英武的身姿挺立于天地间,看了裴敏许久,默默褪下腕上的佛珠,将其交到她手中,低低道:“敏儿,我不后悔。”

 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裴敏一怔,失笑道:“莫名其妙。”

  因南下平叛有功,武后大喜,赏赐裴敏良多,待她从大明宫出来,便见建福门外的雪地中立着一人。

  见她出来,陈若鸿收了伞,沉默良久方道:“贺兰慎被革职入狱了,罪名是‘擅离职守,私自出京,干扰战事’。”

  闻言,裴敏并无太大意外之情,摩挲着腰间挂着的佛珠道:“我知道了,多谢。”

  陈若鸿站着没动,神情复杂道:“他在大理寺狱中,生死渺茫,你不为他着急?”

  裴敏勾起唇角,那笑像是要融入苍白的雪中似的,轻声道:“在江淮见到他披荆斩棘而来,像是做梦一样,我便猜到了他是私自前来。”

  后来回了长安,他一路的过分热情,师忘情的欲言又止,还有方才在宫门前分别时他那句没由来的“我不后悔”,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。可怜的小和尚,还要为她疯到什么程度呢?

  作者有话要说:如果我说,明天正文就可以完结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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