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七章_不驯之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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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七章

  雪化后的天最冷,入骨的寒气仿佛能将手指头冻掉。

  裴敏第三次入宫求见,还未来得及让人通传,就被上官婉儿拦在了殿外。

  上官氏劝道:“自先帝驾崩以来,太后积劳成疾,精神不太爽利,太医说了要多休憩方可。若裴司使还是为那桩私事而来,便请回罢!”

  四名宫婢端着茶点陆续进殿,裴敏便猜测武后多半醒着,只是以‘身体不适’为幌子闭门谢客罢了。

  裴敏脸上笑意不改,顺着上官婉儿的话道:“上官舍人放心,我此番来只为公事,不谈私情。我知太后因何而忧,特地为主分忧来了。”

  上官氏看了她一眼,权衡片刻,叹道:“裴司使稍等。”

  上官氏垂首进殿通传,不多时轻移莲步出来,笑道:“请进。”

  按理说太后应搬离大明宫,另寻他处居住,但武后野心昭昭,是不在乎这等闲言碎语的。天下她尚且要把控在手,又遑论区区一个大明宫?

  见到裴敏进来问礼,武后顺手将御膳房新做的透花糍赏给了她,以玉器轻轻推拉太阳穴提神,闭目道:“大过年的,好不容易能清静会儿,你不在府上歇着,总往宫里跑作甚?”

  裴敏双手接过上官氏递来的糕点碟子,却不吃,只望着里头那晶莹透亮的透花糍道:“右骁卫大将军程务挺及王方翼因牵涉谋逆之案而伏法,如今西北边防重地无良将,突厥人宴饮相庆、蠢蠢欲动,危及江山社稷。臣这次来,是特地为天后举荐良将镇守边关的。”

  “哦?”武后漫不经心道,“你要举荐谁?”

  裴敏垂首,一字一句道:“大理寺狱,一个戴罪之人。”

  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,上官氏沏茶的手一顿,颇为忧虑地看了裴敏一眼。

  武后闻言轻嗤一声,睁开眼道:“你要保他?未经允许擅离职守,私自离京插手淮南战事,这可是杀头的死罪,你以什么身份替他说话?就不怕连坐同罪么?”

  “依臣拙见,他插手战事是好事。”裴敏道,“先不论他在南方平乱有功,足以抵罪,谁人不知贺兰慎年少锋芒、在羽林军中颇具声望?一个从不归附任何党派的孤高之臣却甘愿为天后南下抗敌,这不是说明您才是民心所向、天下正统么?天后福泽深厚,臣岂能不道喜?”

  “为我南下抗敌?”武后极淡一笑,“我怎么觉得,他是为你而孤身犯险呢?”

  爱怜的语气,却令裴敏心中蓦地一惊。她早该料到的,武后身边绝非只有一个净莲司,酷吏及耳目遍布长安,告密的铜盒藏匿于市,这天下于她而言没有秘密。

  裴敏面色稳若泰山,几乎立刻接口道:“臣是天后的人,他帮臣亦是帮天后,结果都是一样的。”

  “哼,油嘴滑舌。”武后指了指案几上的一摞文书道,“李孝逸也上了折子请功,说贺兰慎屡献良计、智勇非凡,乃是百年难遇的将才……呵,小小年纪,羽翼倒是不少。”

  裴敏道:“李将军只是实事求是,还望天后明断!”

  武后不置可否,只是目光中的压迫感散了大半,重新闭目,良久的沉默。

  这短短的一刻钟,比三秋还要漫长。但裴敏依旧耐心地等着,面带笑意地押出了自己的全部赌注。

  兽炉中燃起的烟雾聚拢又飘散,半晌,武后方悠悠道:“敏儿,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,大大小小的事做了不少,这些我都记着。我也并非不通情面之人,你到了年纪,若不想加入皇室或武家,想养一两个面首慰藉余生,也并非不可。”

  若折断贺兰慎的羽翼,将其变成面首圈在家中,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。

  “多谢天后抬爱!只是臣此番来确为公事,不为私情……”

  “敏儿,男人只是个玩物,尝尝鲜即可,万不可贪恋其中。想天下男子如何轻视女子,你若对他们认了真,此生也绝无可能再有凌云之志了!”

  武后打断裴敏的话,冷漠威严道,“你想清楚,只要你担任净莲司司使一日,便一日不可能和他在一起。你要为了一个男人,而舍弃你一手壮大起来的净莲司么?”

  武后是个非同一般的妇人,心狠手辣眼界高远,裴敏不想在此刻触她的逆鳞,思忖片刻,方沉声道:“不会。能让臣离开净莲司的,唯有天后您的命令。”

  “好,好!自古以来,天下至强者皆为男人,至弱者皆为女人,其实并非女人羸弱,而是被深闺情爱缚住了手脚。敏儿你记住,我们这样的人决不可有软肋,稍有行差踏错,必定万箭诛心!”

  大年三十,大理寺。

  伴着今年最后一场暮鼓声,夜的晦暗悄然降临长安,万家灯火齐明,给黑冰似的夜镀上一层橙红的光纱。核查了赦罪文书,寺丞吴守泽将贺兰慎从狱中请了出来。

  半个月未见,贺兰慎依旧是干净俊朗的样子,看上去并未受皮肉之苦,只是衣裳单薄了些。裴敏含笑望着他走来,将手中的狐裘斗篷抖了抖,扬手披在贺兰慎肩上,道:“如今你也瞒了我一次,咱们谁也别记恨谁了。”

  她说的是贺兰慎隐瞒实情,私自南下救她的那事。

  贺兰慎望着面前成熟睿智的女子,眼中隐隐有光华流转,任凭她为自己披上斗篷。许久,他问道:“你答应了太后什么条件?”

  裴敏手一顿,抬眼道:“嗯?什么?”她揣着明白当糊涂,贺兰慎只好换了个问法:“你用什么条件,保我出狱?”

  “也没什么,就是程务挺死了,要再将你流放西北戍边,过个两三年攒些功劳再回来。另外,天后问了我一个问题……”

  “是何问题?”

  “她问我,‘如今刁民四起,就是见不得女人当家,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?’”裴敏替他将斗篷的绳结系好,低声笑道,“我便说应该避其锋芒,以智取胜。今万民死守礼教,倒不如借鬼神之力,譬如找块写了字的石头或是神牛、神鹿之类的祥瑞之兆,说天后乃是受命于天,自然能堵住悠悠众口,威慑众人,可不比打打杀杀的强?”

  贺兰慎皱眉:“所以,这些‘受命于天’的祥瑞之兆,要交给你去做?”

  裴敏道:“净莲司不就是为此而存在么?放心,小事而已。”

  贺兰慎犹不放心:“当真只是如此?”

  裴敏叉腰,笑叹道:“我欺瞒你一次,你便能冷着脸同我闹上几日,这回我哪还敢骗你?”

  正说着,身后传来一声低咳。

  裴敏回身,见到陈若鸿披着鸦青的披风缓步而来,面色有些苍白难看。

  裴敏忙与贺兰慎分开些,讶然道:“陈少卿,你这是怎么啦?莫不是病了,面色这般难看。”

  晦暗的暮色中,陈若鸿扫视贺兰慎,眼神清冷复杂,像是檐下倒挂的冰棱般扎人。贺兰慎好像明白了什么,平淡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。

  两人的交锋转瞬即逝,陈若鸿清了清嗓子,涩哑道:“大理寺不是二位聊闲话的地方,有话回去关起门来说,莫要在此碍眼。”

  “除夕夜还要叨扰陈少卿,失礼失礼。”裴敏颔首一礼,而后笑道,“司中准备了美酒羊肉、饺子面食,陈少卿若不嫌弃,便赏脸与我等共进晚膳如何?顺便,还可以找师掌事看看病什么。”

  说罢,未等陈若鸿拒绝,她便挥手示意身后的朱雀道:“请陈少卿上车,好生招待。”

  贺兰慎重回净莲司,受到了以沙迦、靳余为首的吏员们热烈的欢迎。

  司中准备了满桌的佳肴,一则是辞旧迎新贺新年,二则是为贺兰慎接风洗尘去去晦气,三则是感谢上宾陈若鸿的照拂……后半夜城中放了烟花,觥筹交错,热闹非凡,仿佛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伤痛都可以忘却在这杯盏之间。

  陈若鸿今日似乎心情不佳,一个劲儿地喝酒,师忘情去劝也不听。裴敏见他越喝脸越白,怕他出事,便朝吃饱了在一旁射覆玩儿的靳余招招手道:“小鱼儿,送陈少卿回府……”

  “我自己走。”陈若鸿搁下酒杯,踉踉跄跄起身,不让靳余碰他。

  走了两步,他又回过身来,盯着裴敏许久,直到眼眶都泛了红,才借着酒意说出了压在心底许多年的话:“……裴敏,我不欠你什么了。”

 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,让裴敏脸上的笑意僵住。

  知晓内情师忘情也怔住了,随即皱眉,目光在裴敏和陈若鸿之间来回巡视,似是担忧。

  觉察出气氛的僵持,贺兰慎轻轻搁下筷子,片刻打破沉默道:“我送陈少卿。”

  陈若鸿与贺兰慎一前一后出了门,裴敏也收拢思绪,招呼众下属道:“都愣着干什么?该吃吃,该喝喝,浪费粮食的留下来刷碗。”

  沙迦很有眼力见地配合活跃气氛,宴席这才得以继续。

  裴敏坐不住,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,刚出净莲司的门,便见陈若鸿与贺兰慎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对峙。夜色深沉,孤寂的灯光落在二人之间,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
  陈若鸿即便醉了,姿态也是最端正的。他面色微白,嘴唇没什么血色,只将视线投向门口伫立的裴敏,笑了声,自嘲般道:“你曾说不喜欢年纪比你小的男子,我竟相信了……”

  “陈少卿喝醉了。”贺兰慎轻声道。

  陈若鸿不理会贺兰慎的提醒,只直直地望着裴敏,像是寻求一个答案般执着道:“我后悔了,也曾努力弥补,可是……你为何不等等我?”

  即便他竭力挺直了背脊,也难以掩饰声线的颤抖。裴敏微睁双目,忽然间明白了他泛红的眼中汹涌的并非是酒意,而是泪光。

  一颗水珠自眼角滑下,又被他飞速抹去,陈若鸿绷紧下颌,又问了遍:“为什么你不等等我?”

  短暂的无措过后,裴敏很快收敛凌乱如麻的思绪。她缓步迈下台阶,低声道:“你从未欠过我什么,不必自责,不必执着。”

  不必自责于过往,不必执着于虚妄。

  陈若鸿听懂了。今夜大概是他二十七年岁月中唯一一次失态,狼狈且清高,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纠缠下去,既是有缘无分,哪怕削骨挖肉也要放下。

  压抑许久的情绪释放,陈若鸿已恢复些许镇定,点点头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“对不起。”裴敏又道。

  陈若鸿脚步一顿,却没有回头。他孤身一人踏着夜色离去,背影挺直彰显凌寒傲骨,相伴唯身下一影,手中一灯。

  裴敏目送陈若鸿离去,忽的指尖一暖,是贺兰慎握住了她的手。

  “他父亲与我阿爷是世交,我们……险些定了亲。不过也只是‘险些’而已,少年时我与他只见过一次,他嫌弃我举止粗鲁,我讨厌他拿腔作势,一见面就势如水火……”

  不等贺兰慎开口,裴敏便主动招供了一切,“后来裴家出事,陈家为了明哲保身而不念旧情,选择了作壁上观,婚事自然也就告吹了。这不是陈若鸿的错,但他却一直为陈家的懦弱而心怀愧疚,如大理寺当值后一直在想法子帮我……”

  贺兰慎静静地听了,问道:“所以,净莲司在大理寺中的眼线并非吴寺丞,而是陈少卿?”

  “嗯。我并未强迫他什么,都是他自己暗中斡旋,我一直以为他是在赎罪,以为他喜欢的是师姐,毕竟他每次来净莲司都是找师姐闲聊……”

  “或许,他每次来找师掌事,只是拜托她多照顾你的病情。”贺兰慎一语道破其中秘密,“毕竟换做是我,也会想尽办法托人照顾你。”

  裴敏无言,头疼叹道:“这可怎么办?天地良心,不是我要招惹他的,明明年少时他厌我厌到极点,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呢?”

  贺兰慎握紧她的手,心中大概也不好受,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姑娘被人觊觎。

  “敏儿,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。”贺兰慎轻声道,“我虽心中酸涩,但也明白此事不能怪你。”

  听他这番话,裴敏终于露了点笑意,在他耳畔道:“真心,你吃醋啦?”

  贺兰慎侧首,露出些许疑惑:“吃醋?是吗?”

  “是。贺兰真心,你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……”耀眼到让她时刻明白:即便前路再黑,夜空中也有一颗星星为她而亮,冲破迷障,指引方向。

  她将佛拽入凡尘,而佛却渡她逃离炼狱。

  垂拱元年,一月十五,上元节夜。

  裴敏没有去看花灯,而是被靳余和李婵蒙着眼睛送去了贺兰府。

  “好了不曾?”裴敏被捂着眼睛,只能借助李婵的搀扶摸索着下了马车,又跌跌撞撞前行,不耐道,“你们鬼鬼祟祟的在筹划什么?到底要把我送去哪里!”

  “裴司使莫恼,马上就到了!”靳余嘿嘿一笑,提醒道,“来,抬脚,当心台阶。”

  费了好大的劲儿将她引上台阶,靳余神神秘秘松手道:“到了。”

  李婵推开门,刺目的灯海铺天盖地而来,裴敏不得不眯眼适应光线,只见贺兰慎的府邸上下挂满了红绸缎和灯笼,司中亲信吏员皆是整齐立于两旁,将细碎的绢花往裴敏身上扬撒,喊道:“新妇来咯!”

  裴敏发间沾着碎花,有些茫然,叉腰道:“什么新妇?你们在贺兰慎这儿折腾什么?”

  众人皆是含笑不语,让开一条道来。

  道路的尽头,贺兰慎俊颜玉冠,一袭大红的婚袍挺立,英气而又俊朗。灯海之下,他踏着红毯而来,一步一步稳如磐石,内敛温情的目光落在裴敏身上,朝她伸出一手道:“我想了很久只想出这样一个拙劣的法子,既是不能昭告天下,我们便私定终身……敏儿,你可愿意?”

  “愿意!”众人起哄,替裴敏回答。

  这一幕实在来得太突然了,裴敏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,叉着腰的手头一次无所适从,咽了咽嗓子,方笑道:“你……是要给我一个名分?”

  贺兰慎也笑了,替她捻下发间的绢花瓣,轻而认真道:“是要你给我一个名分。”

  裴敏有什么理由拒绝呢?

  天为证,地为媒,高朋满座,关上门的这一方小天地中,她与长发及腰的‘小和尚’三拜结姻,交杯立誓,在圆月花灯之下缔结百年之约,此情此爱,至死方休。

  过完年不久,贺兰慎领兵北上,戍守边关,裴敏依旧是长安净莲司中猫憎狗嫌的恶吏之首。

  贺兰慎离去后,裴敏并未因此消沉,反而打起百般的精神四处奔波忙碌,替武后鞍前马后。

  转眼又是春去秋来,子时了,师忘情例行给裴敏切脉,皱眉道:“你该好生歇歇了,再这样下去,怕是不等贺兰慎回来你就要先倒下。”

  “就是要先倒下才成,我等不及了。”裴敏压抑着咳嗽,面色莹白,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,不知在盘算什么坏主意。

  “你又想造什么孽?”师忘情一眼看破。

  “那个……师姐,你有没有什么不损身体却能让人呕出积血的法子?借我一用嘛。”垂拱元年,八月十五,净莲司司使裴敏积劳成疾,于殿中述职时呕血不止,似是油尽灯枯之兆。

  自那以后,她便称病不起,太后怜惜,特许她暂且卸职静养,待身子好了,再官复原职。

  同年九月,塞北朔州,贺兰慎刚打赢一场胜仗归来,还未卸甲,便见严明匆匆来报:“少将军,她来了……”

  大漠黄沙,土垣之下,一身红色翻领胡服的女子逆着夕阳伫立。风撩动她的马尾发,衣袍猎猎,腰间的一串佛珠闪着温润的光泽。

  马还在狂奔,贺兰慎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,呼吸微乱,喉头有些发紧。

  目光相接,裴敏轻轻一笑,迎着风而来,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血蝶。她得意地驻足在贺兰慎面前,捧起他沾染战场尘灰的脸毫不犹豫地一亲,道:“小郎君,妾身来查岗了。”

  作者有话要说:正文完结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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