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章_不驯之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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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章

  裴敏恢复意识时,人已经到了船上。

  船身随着水波摇晃,仿佛处在摇篮之中。昏昏然睁眼,不知天色几何,唯有一豆残灯亮着,在舱房内投下一圈昏黄黯淡的光晕。

  指尖传来温暖的力度,她稍稍侧首,便看见贺兰慎一袭银铠甲胄未卸,握着她的手,倚坐在榻边合眼而眠。年轻清俊的小将军,轮廓已褪去初见的青涩,宛若打磨好的璞玉般越发夺目沉稳。

  他大概很累了,眼睑下一片疲惫的暗青色。裴敏本不想惊动他,未料喉中干痒,药味混合着血腥味,着实难受,便扭过头低低地咳了声。

 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,未料贺兰慎还是惊醒了,一睁眼便下意识倾身,伸手去探裴敏额上的温度。

 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,皆是一愣。

  距离这么近,裴敏能清楚地看到贺兰慎眼中化不开的担忧和焦急。未等裴敏开口说话,他眼中翻涌的情绪沉寂下来,皱眉将手从裴敏额上撤离,腾地起身走开了些,只拿背影对着她。

  他还在生气,气她欺他瞒他,将他一个人丢在长安。

  裴敏的笑僵在嘴角,叹了声,病后的嗓音虚而沙哑:“真心,你同我说说话,好让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。”

  贺兰慎倒了一盏热水,连着药瓶一同搁在裴敏榻边,哑声道:“吃药。”

  “我没力气。”裴敏缩在被窝中,厚着脸皮耍赖道,“我头晕,胸口也疼,不如你帮帮忙?”

  这一次,贺兰慎没有心软。

  他侧过头去,平静道:“裴司使向来有主见,天大的事都能自己扛着,这点小事又何须我帮忙?”

  裴敏一噎,讷讷不说话。许久,她等不到对方的体贴回应,只好从被褥中伸出一只莹白的手去取药瓶。

  劳累过度、身子疲软,她的手有些抖,一个不稳药丸洒出,贺兰慎忙伸手替她接住。

  你看,明明是在乎她的嘛……

  得知这个结论的裴敏安心了些,轻轻握住贺兰慎的手道:“多谢……”

  气氛刚旖旎缓和了些,就被门外的敲门声打断。朱雀推门进来道:“贺兰大人,高邮渡口到了……啊,裴司使醒了?”

  裴敏暗中给朱雀使眼色,迟钝的朱雀不明所以。

  贺兰慎收敛好多余的情绪,反手将药丸扣在裴敏掌心,皱眉对朱雀道:“服侍裴司使用药。”说罢,也不管裴敏是何表情,转身迈出房门去了甲板上。

  朱雀依言将榻边的温开水递上,对裴敏道:“裴司使好些了么?您呕血昏迷的时候,贺兰大人都急红了眼,不眠不休照顾了你一宿……呃,您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?”

  “呵,你还问我怎么了?”裴敏冷笑,伸手在朱雀的榆木脑袋上拍了把,气道,“谁让你进来的?我叫你打搅我们!叫你破坏气氛!没见我正在哄小情郎么?你若是有沙迦一半的眼力见,我也不至于连个小郎君都哄不好!”

  “裴司使我错了,属下该死!”朱雀一边躲闪一边将茶盏交到裴敏手中,忙不迭起身道,“属下这就去将贺兰大人请回来!”

  “罢了!”裴敏就着温水将药丸服下,从嗓子眼一路苦到了心里,放下空盏挥手道,“走走走,别烦我。”

  唉,生气了的小和尚真是难哄。

  下了船,拨云见日,久违的阳光倾泻在浩瀚的江面上,一派烟波浩渺,金鳞浮动的盛景。

  高邮城下,李孝逸并不开城门,只命数百弓箭手埋伏于城墙之上,明显是心虚作祟,欲杀人灭口。

  裴敏捏着马缰绳,扬鞭示意一旁的狄彪向前,一袭鸦青色的斗篷衬得她的脸苍白没有血色。她低声道:“老狄,你嗓门大,待会儿我说什么你便跟着说什么,将话传给城墙上的人听。”

  狄彪中气十足道:“明白。”

  裴敏望着城墙上一排排森寒的箭矢,虽声音虚弱,但气势犹在,缓缓道:“李将军,净莲司此番南下代表的是太后的颜面,若我一不小心死在这儿,您多多少少脱不了干系。再者,净莲司的情报网远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,今日我若身死,明日密笺就会送至太后的手中,为了我这么一个臭名昭著之人赔上将军的前程,着实不值得……”

  狄彪声如洪钟,一字一句将裴敏的话吼给藏在城墙上的弓箭手听。

  裴敏继而道:“其三,我身边之人乃是天子近臣——定远将军兼羽林军中郎将贺兰慎,贺兰大人。刀剑无眼,若是你的箭不小心伤到这位,打了天子的脸,可就变成拥兵自立、篡位之嫌了。”

  不稍片刻,藏在城楼上的李孝逸果然坐不住了,身披一身威风凛凛黑甲向前,疾声道:“我怎么知道裴司使身边之人是陛下派来的人,而非敌军乱党呢?”

  裴敏示意贺兰慎:“贺兰真心……”

  狄彪立即吼道:“贺兰真心!”“……”

  裴敏无言,横了狄彪一眼道:“傻大个,这句不用复述!”

  贺兰慎倒是神色如常,解下腰间的令牌道:“末将贺兰慎,奉天子之令督战!请李将军速开城门!”

  嗓音掷地有声,清楚地传到每个人耳中。

  李孝逸迟疑道:“战场之上,需见兵符而非令牌!”

  “末将受命先行前来熟悉军情,轻装上阵,并无兵符。”贺兰慎不疾不徐道,“但太后已命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前援战,三日后便到,到时候自会将兵符递与李将军查验。”

  裴敏亦道:“想我区区数百人,也不会是你三十万大军的对手,李将军还在怀疑什么?”

  一听武后派了黑齿常之的大军前来援战,则说明其对江淮的战事心生不满……那个妇人,连自己亲儿子都能杀,遑论一个不听话的部将?

  李孝逸感到自己的脑袋已悬在裤腰上,当即不敢再消极造次,大手一挥命人扯了弓箭,开门迎贺兰慎进城。

  核实身份后,李孝逸一改之前的倨傲,主动邀贺兰慎一同商议退敌之计。无他,主要是贺兰慎在边关对抗突厥时的战功实在太过耀眼,虽只戍边一年,但却是朔州近十年来最安定的一年。

  简陋的军营内,贺兰慎垂眼看着面前的沙盘,而后指了指江河地带:“叛军要攻城,则必定渡河而来,我们可以在此处设伏。”

  “炸堤,还是凿船?”李孝逸问。

  贺兰慎摇首否决道:“冬季江水枯竭,炸堤无效。天寒水冷,再通水性的人也坚持不了一炷香,更遑论还要游出几十丈远潜伏在水中,凿船亦是不现实。”

  一旁,闭目假寐的裴敏笑了声:“依我看,不如火攻。”

  李孝逸原本与她就有过节,此番见她插话,不由哂笑道:“一介妇人,妄论军事!水克火,船在江上,如何火攻?”

  裴敏道:“火烧连营,不也是在江上?”

  贺兰慎撩开营帐,看了眼外头的日光,片刻道:“观天象,七日内都不会降雨。秋冬本就天干物燥,江面风疾,火攻未尝不可。”

  贺兰慎作战经验丰富,他既是发了话,李孝逸便再不服也只能忍着,登时一张黑脸憋得酱紫,大步走开不再言语。

  李孝逸虽然不喜裴敏,但对贺兰慎这个小辈却是极其尊敬的,特地给他在城中安排了上好的客房休息。

  回房的路上,贺兰慎依旧不主动与裴敏说话,只是步履不自觉放慢了些,方便体弱的裴敏能顺遂跟上。

  进了院,到了客房门口,贺兰慎这才驻足回身,清冷的眼睛落在裴敏身上,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道:“裴司使的营房,不在这边。”

  “天色晚了,实在没力气折腾,我看你这儿就不错……”

  “我让朱雀来接你。”

  “哎,别!”裴敏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,放软语气叹了声,似是无奈又似是讨好,“阿慎,都两天了,你还要气到什么时候?”

  她的指尖冷得像块冰,即便是裹着斗篷也没有丝毫暖意。贺兰慎心中酸涩,下意识想将她的手拉到自己怀中仔细焐着,然而手臂动了动,只轻而坚决地拂开了她的手。

  对上裴敏欲言又止的眼神,贺兰慎抿着唇,喉结几番滚动,方迈入房中自嘲道:“裴司使一言不发离开长安,连陈若鸿都知晓你将南下,唯独我一人蒙在鼓中……于你而言,我到底算什么呢?既是走不进你心里,我生不生气又与你何干?”

  裴敏跟着进屋,关上门道:“阿慎,你非得这样说话么?”

  贺兰慎背对着她,背影从未有过的萧索孤寂。

  裴敏隐约察觉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,可她不后悔。想了想,她从背后拥住贺兰慎道:“我错了,不该瞒着你……可那绝对不是因为轻视你,而是不想让你卷入朝局争斗的漩涡。若你知道我南下,定会请命一同前来,这场平叛之战无论胜负与否都是史书上的罪人:胜,你会因替天后办事得罪李唐王室;败,你亦会因平叛无功而得罪天后。”

  贺兰慎背脊僵硬,许久,才哑声道:“你大概忘了,我是一个男人,不需要你的保护。当初我们表明心迹时不是说过吗?你我之间需要的是相互扶持、相互成就,而非打着‘保护’的旗号束缚彼此。”

  他挣脱裴敏的拥抱,显然心中怨愤难平。

  裴敏并不死心,再一次拥住他。贺兰慎再挣开,裴敏再拥住……

  如此数次,贺兰慎抿着唇,狠下心将她的手扳开,裴敏后退一步,忽的捂住嘴呛咳起来。

  她身子弱,经不起大怒大悲。

  贺兰慎心中一紧,强撑的冷漠瞬间崩塌,忙蹲身扶住她道:“怎么了?又吐血了吗,给我看看!”他强硬地拉开裴敏的手,扳过她的脸颊看了看,在她带着笑意的眼中发现了些许狡黠。

  她又骗他……

  未等他反应过来,裴敏已乘势勾住他的脖颈,不管不顾地吻住了他的唇。

  偷袭来得太突然,唇上湿热辗转,贺兰慎怔了会儿,而后扭头欲躲开她的吻。

  裴敏却不给他逃离的机会,在他下唇上不轻不重地一咬,眯着眼低笑道:“上次才开了荤,这么久不见,你就不想我?”

  贺兰慎僵住不动了,睁着深沉的眼,呼吸明显变得凌乱起来。

 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,既是如此,没有什么问题是‘睡一觉’解决不了的。

  “我也是一片好心办坏事,看在我是初犯……”

  贺兰慎目光一沉,裴敏想起当初顺水推舟借告密风波送贺兰慎去边关时,也曾瞒过他一次,便讪讪改口道:“看在我是二犯的份上,再原谅我一次?今日要打要罚,我悉听尊便。”

  指尖一挑,斗篷如云般散落在地。

  她顺势攀附向上,细碎地咬着,慢慢地磨着,致力于击溃贺兰慎最后一丝理智,笑得好不放纵恣意:“阿慎,你是最好的,是我心尖上最干净的朱砂痣,我怎舍得将你扯入炼狱之中?”

  贺兰慎眼睛发红,额上隐隐有青筋显出,低哑道:“你总是这样……稍稍示弱,我便怨不起来了。”

  下一刻情势反转,两人调转方向,变成了贺兰慎在上裴敏在下的姿势。

  情动的贺兰慎是极具侵略性的,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少年佛僧,更像挣脱束缚后恣意掠夺的修罗神。

  “敏儿,你高估了我的定力。”他一身铠甲沁骨冰冷,盯着她似是警告。

  暮光从门缝中投入,落在裴敏眼中,晕开窄窄的一线惊艳。

  “来渡我,阿慎。”她笑着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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