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章_不驯之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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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

  贺兰慎前进一步,裴敏便后退一步,最终两人隔着两三丈远的距离对峙。

  夜凉如水,贺兰慎的脸色比裴敏的更可怕。他身形僵硬,什么戒痴戒嗔的心经佛偈全顾不上了,竭力稳住稳住心神,嗓音有些喑哑:“兴许只是寒症,我带你去见师掌事。”

  方才还说要给她把脉的人,真见到她呕血颤抖的样子,却又不肯相信所见事实了。

  “我自己去。”裴敏抬起一手示意执着靠近的贺兰慎停步,目光清醒坚定,笑道,“贺兰真心你听着,我知道体恤下属,敬重同僚,但这个时候不要感情用事!并州……还需要你。”

  她嘴角染着血,笑起来的样子着实算不上好看,道:“我现在除了身子乏力畏寒些,没有抽搐昏厥之状,应是轻症,死不了。”

  贺兰慎定定地看着她,月光下眸色闪动,双手缓缓握成拳。

  裴敏取出怀中的新棉布围在口鼻上,遮住唇畔触目惊心的殷红,只露出一双恣意如初的眼眸来,似乎还想对他说句什么,然而欲言又止,最后只是负手转身,独自逆着夜色朝城边病营中行去。

  夜色深沉,星光摇落,塞北的风那般大,她的身形是从未有过的伶仃单薄。

  贺兰慎迈动步伐,不远不近地跟在裴敏身后,无欲无求的少年心终于在今夜品到了些许苦涩的悸动。

  裴敏听到了脚步声,回首一看,不禁哑然失笑,朝身后的贺兰慎挥挥手道:“回去回去!”

  贺兰慎不为所动。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固执些什么,只是脑中漫出一股强烈的念头,迫不及待想做些什么,即便不能与她比肩而行,也想默默护着她的背影。

  病营前的篝火彻夜不息,路障从地面刺出,像是一把把锋利的断刃。

  非医患者不能入病营,即便将军、刺史也不例外。裴敏在营门前停了脚步,回身一看,贺兰慎修长挺拔的身形兀立于道路尽头,远远地目送她。

  刚饮下的烈酒也暖不了指尖的冰冷,裴敏看了眼衣袍猎猎的贺兰慎,自语般笑道:“没想到还怪粘人的。”而后定了定神,同戍守值夜的医师说明了情况,越过路障进了营。

  病营内外躺满了或低咳或熟睡的病人,铺位不够,大多数人席地而睡,几乎没有什么落脚之地。空气中的腐味和药香交织,死亡与希望并存。

  师忘情刚忙完一天的诊治,将双手置于热水中浸泡,正静坐出神,便见帐篷垂帘被人撩开,一道熟悉的身影笑吟吟弯腰进来,唤道:“师姐。”

  “裴敏?”师忘情顾不得擦干手,倏地起身喝道,“你来这儿做什么?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!”

  大美人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坏。裴敏底气弱了些,眼神飘忽道:“知道,病营嘛。”

  “知道你还来!你……”喝完,师忘情瞥见了她指尖的血渍,不由一怔。

  那血是淡淡的红褐色,不太正常。这样的血迹,师忘情每天都要在病营里见上无数次。

  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。

  裴敏倒是轻松,自顾自在案几后寻了个位置坐下,将苍白的指尖浸在热水中一点点洗净,垂眼道:“师掌事,我来找你看病。”

  师忘情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焦,凝成暗潮汹涌的怒意。她柳眉紧紧蹙起,走到裴敏面前一把扯过她的腕子切脉,又翻看了她的舌头和眼睛,面色越发凝重,问:“呕血了?何时有的症状?”

  裴敏思绪清晰,三言两语将情况说清:“昨日开始疲劳无力,只当是烦心事太多,不料方才脏腑难受便呕了血水,有些畏寒。”

  师忘情冷冷端坐,咬唇不语。

  “是轻症,对否?”裴敏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,反过来安慰师忘情道,“轻症本就易痊愈,何况有师姐在,三两天就好了……”

  “轻症者是相对易活,但那也只是‘相对’!”师忘情暴躁打断她,玉手一扬,将案几拍得哐当作响,“何况也得有药才能给你治!如今这情形,你让我去哪里找药?早说了让你少出些风头,劫了药眼巴巴送来并州,又有几个人承你的情?落个这样的下场是你活该!”

  师忘情不住喘息着。

  骂归骂,但她还是愤愤取了搪瓷碗,去营帐外的药炉上挨个倾倒,从每只药罐里倒出一小口,东拼西凑了几十只罐子,才在不影响剂量的情形下为裴敏凑齐了第一碗汤药,重重往她面前一搁:“快喝!”

  这会儿裴敏也不敢嫌苦,乖乖捧着碗将那苦涩难咽的药汤一口闷尽。

  师忘情坐在油灯摇曳的影子中,泛红的眼中蒙着一层深切的悲哀。

  “再过两天,连这一口药都凑不齐了……”师忘情说着,侧首望着营帐上晃动的人影,不让裴敏瞧见自己湿红的眼睛,“你若有个三长两短,我如何向你死去的兄长交代?”

  裴敏捧着药碗的手一顿,苦涩从舌根漫上心间,笃定道:“放心罢,祸害遗千年呢,我死不了。”

  ……

  “粮草药材没了,城中军马都已宰杀了大半,再耗下去也是个死。”刺史徐茂神情沉重,望着座下同样肃穆的下属道,“为今之计,只有如少将军所说,从内杀出重围,与汾州军接应打通路况,运送粮草药材归来。”话虽如此,但谁都知道以并州的老弱残兵,要想冲破突厥的包围谈何容易?那简直是九死一生的活计。

  “我去。”贺兰慎摩挲着腕上缠绕的黑色佛珠,淡然开口。

  “少将军……”

  “少将军不可!”

  并州参将刘敬率先道:“有少将军在,并州的军心才会牢固。何况此去凶险,咱们这点兵力实在经不起折腾了。”

  “我领三人前去即可,轻装上阵,绕开突厥主力。至于并州,夜里于城墙之上点燃篝火,彻夜通明,再命人将所有长戟、盔甲立于城楼之上,三个时辰一换,造成援军已至、兵力充足的假象,足以震慑敌军,使其不敢贸然进犯。”

  贺兰慎字字清晰,抬起英气的眉眼,“只要撑过四日,我必游说汾州军驰援,携粮草归来。”

  徐茂长叹:“带三人轻装上阵,无异于去送死……这能做到吗?”

  贺兰慎脑中浮现一人张扬恣睢的笑颜,沉沉吐出一字:“能。”

  ……

  这几日以来,裴敏都是住在师忘情的营帐中,得了这位药王徒孙的面子,不必去和其他病患挤通铺。

  饶是如此,病着的感觉也着实不好受,连药都是师忘情从每人的药罐中匀出来的那么一小口,加之甘草、石膏匮乏,药性大打折扣,这几日未曾好转半点。

  早晨喝的一小碗粥水几乎吐了个干净,裴敏也懒得再管并州和汾州那些破事,只扯了条破毯子裹住发冷身体,躺在小榻上闭目养神。

  正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,忽觉帐篷内光线一亮,有人撩开垂帘走了进来。

  大概又是师忘情,裴敏眼睛都没睁,裹成蚕蛹似的恹恹道:“师姐你先别发脾气,我着实吃不下东西……”

  来人没有说话,脚步声轻而稳,不像师忘情那般风风火火的性子。

  半晌没有听到熟悉的责备声,裴敏悠悠抬眼,看到了站在一堆瓶瓶罐罐中的贺兰慎。轻风撩动营帐垂帘,投入一线狭窄的阳光,微小的尘灰浮动在空中,仿若细碎的金粉。

  裴敏有一瞬的恍惚,随即眯了眯眼,撑着沉重阴冷的身体坐起,将挂在脖子上的三角巾往上扯了扯,严严实实蒙住口鼻,方瓮声道:“贺兰真心,怎的是你?”

  而后她悚然一惊,带着些许病态的双眸微睁,急切问:“你不会也……?”

  “我没事。”贺兰慎眸中有矛盾之色。静默片刻,他跨过地上的杂物朝她走去,平静道,“不放心,来看看你。”

  入夜后他就要出城赶往汾州求援了,明明诸事安排妥当,他却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,非得来这看上一眼,求个心安。

  裴敏刚松了口气,见贺兰慎朝自己走来,一口气又重新吊起,忙往后缩了缩,伸出一手赶他走,头疼道:“打住打住,你就站那儿说!站远些,莫要靠近我。”

  贺兰慎没说话,反倒顺势握住了她的腕子,趁着她怔愣之时将一串温润的珠子套在她腕上。

  她的皮肤温度很高,指尖却是不正常的冰冷,那两道陈年旧伤横亘在她莹白的腕子上,显得突兀狰狞。

  裴敏低头,看到了自己腕上多出来的一串佛珠。那珠子平日应该是做持珠用,有些长,须得在她腕上绕上好几圈才不至于脱落,光华温润、深沉,一如贺兰慎其人。

  是贺兰慎那串不曾离手的佛珠。

  “此珠乃玄奘法师所持之物,能消灾渡厄。”贺兰慎轻描淡写道。

  裴敏眨眨眼,抽了抽手,讶异道:“这珠子你不是天天绕在臂上宝贝得很么,给我作甚?”

  贺兰慎抬起眼来,淡色的眼睛通透清明,说:“愿裴司使能活下来。”

  “你拿回去罢!我能活的。”裴敏心中温暖,仿佛驱散满身寒意重见天光,连声音也不自觉柔和下来,笑道,“佛门的东西戴在我这种恶人身上,总觉得瘆得慌。”

  贺兰慎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,起身撩开垂帘出了门去。

  营帐外,药炉熏烟缭绕中,一袭紫衣的师忘情卓然而立。

  见贺兰慎从裴敏帐中出来,她飞快地抹了把微红的眼角,走过来问道:“什么时候走?”

  “子时。”贺兰慎道。

  师忘情思绪游离,并未发现贺兰慎臂上少了点什么,只道:“平日里我总骂裴敏,骂她做事没有底线,好像净莲司上下离了她就活不成了似的,但事实上,我们真的离不开她。”她咬了咬红唇,眼中烟雨氤氲,面上却依旧坚忍冷清,道:“从河东到长安,从意气风发的裴氏女到如今恶名远扬的裴司使,中间泥泞变故,若非她断尾求生,我们这些裴氏幕僚门生早就被株连斩首。所以,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裴敏死……此去汾州,望贺兰大人定要将药和援军带来!”

  说罢,她低下高傲的头颅,一礼到底。

  贺兰慎颔首回礼,哑声道:“师掌事放心,我定竭尽所能,既是为并州,亦是……”

  ……亦是为同僚,为她。

  入夜,贺兰慎领着三骑悄声从南城门而出,踏清月如霜,过疾风猎猎,直奔汾州。

  这一去,便是前路凶险,百里龙潭虎穴。

  第二日清晨,裴敏头昏脑涨,被腕上的硬物硌醒了,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瞧,原来是臂上缠着的佛珠,仿若妖冶与禁欲的碰撞,白的越发白,黑的越发黑。

  她举起手臂,耐住喉中的燥热不适端详那珠子。大概是病了,思绪模糊敏感,她心中竟有些久违的感动,正看得入神,腹内一阵翻江倒海,忙趴在床榻边干呕起来。

  一天未曾进食,只吐出了些许酸水。

  “裴敏,醒了吗?”帐外传来师忘情清冷不耐的嗓音,似是斥责营中不听话的病人,“说了不要瞒报病情,怎的嫌自己命长?”

  裴敏忙抬袖拭净嘴角,毁灭证据,清了清嗓音道:“醒啦醒啦!”

  师忘情端着药碗掀开帘子进来,见裴敏面色苍白却依旧撑出笑意,话到了嘴边又咽下,放缓语气道:“喝药。”

  今天的药比昨日还少,只有兜碗底的一点点,药汤几乎透明,三两口就能抿完,甚至尝不到多少苦涩味。

  裴敏知道,并州最后一点药材也要繁复煎熬耗尽了。

  “你腕上的是什么?”师忘情每日忙得晕头转向,才发现裴敏前臂缠了一串熟悉的持珠,道,“贺兰慎的佛珠,怎会在你手上?”

  “这个?”裴敏将那手藏在身后,放下碗笑道,“说来话长。”

  说来话长,那便不说了。

  “你们……”师忘情神色复杂,望着裴敏苍白的脸道,“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?”

  “哈?”裴敏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,茫然道,“什么在一起?”

  “没什么。”师忘情沉默着收拾好碗碟,张了张嘴,复又闭上,挣扎许久才肃然道,“他年纪小,久居佛门不通情-欲,你莫玩弄人家。”

  “???”裴敏一脸莫名,满头雾水。

  师忘情却不再多言,只给她一个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”的眼神,冷哼一声走了。

  ……

  没了药,裴敏的情况越发严重。

  除了她,病营里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人。

  她终日浑浑噩噩地睡着,不分白天黑夜,一会儿呼吸滚烫,一会儿如坠冰窖,做着光怪陆离、零零碎碎的噩梦。

  梦里有阿爷威严冷硬的声音,斥责她:“女子学这些有什么用?终究是深闺妇人,早些嫁人才是正经!”

  与她同胞双生的兄长裴虔拿着金刀耀武扬威,故意高声气她:“哈哈哈裴敏,叫哥哥!叫一声,我就把金刀给你!”

  书厅中,宽厚仁慈的老师捏着胡须,摇头叹道:“你们兄妹俩的名字取得真好啊!一个‘赔钱’,一个‘赔命’,闹得府中无一日安宁!”

  继而画面陡然翻转。

  残刀断刃,旗靡人亡,尸骸堆积如山,河东裴家宅邸已成一片血海。

  “小妹,这把金刀早该还你了。从今往后,你就是裴家家主,带着他们活下去……活下去才有希望,知道么?”

  血雾之中,一少年浑身创伤,撑着剑勉强跪立,朝她展颜一笑:“抱歉,我从来都不是个好兄长。”

  活下去……不能死!

  活下去才有希望!“裴虔——!”裴敏含混低喝一声,倏地坐起,从梦中惊醒,视线茫然聚焦。

  “醒了?”灯影摇晃中,师忘情搁下挑灯的竹签,起身摸了摸她的额头,紧蹙的眉头松开,“退烧了,不枉我这几日费心照顾。”

  师忘情走到帐外倒了新鲜的药汤,将碗搁在裴敏身侧的案几上,淡然道,“喝药。”

  那黑褐色的药汤浓稠,显然不是煎熬多次的残渣。裴敏冷汗涔涔,平复呼吸,捧起碗看了会儿,疑惑道:“有药了?哪来的?”

  师忘情道:“贺兰慎从汾州带回来的。一并带来的还有汾州的十万援军,多亏了他日夜奔劳,现今并州疬气已基本控制。”

  裴敏不禁想起那日贺兰慎给她送佛珠的神情,怔愣许久,才问:“他何时去的汾州?一个人去的?我怎的不知情!”

  “他没告诉你?”师忘情眼中有惊异,但很快收敛神色,催促裴敏将药喝完了方道,“他也真是命大,领四人夜潜而出,活着率援军归来的只有他一人。入城时浑身都是伤,几乎都快站不稳了,听说为了不耽误时辰,他三天三夜未曾合眼,一进城就昏厥在地……”

  裴敏捧着药碗的手一抖,立即道:“他受伤了?还昏着吗?”

  “睡了一天一夜,还躺着呢!不过他年轻,底子强,死不了。”说到这,师忘情忍不住瞥了神情莫辨的裴敏一眼,低声问,“你知道他昏厥前的最后一句话,是什么吗?”

  裴敏没有明白心中的闷疼从何而来,心绪叠涌,怔怔问:“是什么?”

  那夜贺兰慎下马时,浑身战袍没有一处干净完整的,双目因奔波劳顿而布满血丝,目光涣散,全然靠磐石般坚不可摧的意念,一步步强撑着走到师忘情面前。

  他声音嘶哑得不像话,一字一顿问:“裴司使……可还活着?”

  作者有话要说:我的小可爱们都是在养肥吗?

  我要哭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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