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章_不驯之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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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章

  突厥人兵力虽不多,却凶蛮好战,死缠烂打。并州疲于应对,能在贺兰慎的统领下坚持这么久已是奇迹。

  然再厉害的将领,也会面临兵甲不足的窘境。

  箭矢很快用完了,无法远程攻击,敌人一旦靠近城墙,放云梯攀援而上,则并州危矣。

  黎明破晓,战事初歇,又活过了一天。

  “必须派人出城拾箭,修复良弓。”贺兰慎俊朗的脸上沾了黑灰和血渍,手上臂上也有不少血痕,立于城墙下巡视仅剩的千余士兵,其中伤者残者已占到一半。

  若派兵出城拾箭,遇上突厥人放箭屠杀,多半有去无回。

  这点仅剩的兵力,经不起折损了。

  军营上下陷入沉默。正为难之际,一白发老者拄着拐杖迟缓而来,颤巍巍朝贺兰慎一拱手,哑声道:“贺兰大人,老朽愿领三十男女出城拾箭。”

  贺兰慎向前扶起他,低声道:“这如何使得?军人奉命守城,就是护并州百姓安危,怎能在此时将你们推入险境?”

  老者徐徐摇首,坚持道:“贺兰大人,你听老朽说。这三十人皆是身患疫病者,虽身处不详之境,却仍有报国之志,皆自愿燃衰朽之命,为大唐尽绵薄之力。”

  兹事体大,若那三十人中有借机出城逃亡者,将疫病带去别地,必定将引起更大的恐慌。

  见贺兰慎犹豫,老者又道:“我等愿立下状令,非死则必定携箭回城,绝不逃跑。”

  贺兰慎权衡一番利弊,与刺史徐茂对视一眼,方对着老者抱拳一躬,郑重行礼道:“那么,有劳了。”

  在场的众军士已是一躬到底,报之以国士大礼。

  旭日东升,旌旗猎猎,徐茂于城墙上目那三十重病者出门拾箭,面容凝重。他对这群主动去战场上捡拾兵刃的病患并不放心,便低声示意身旁弓箭手道:“盯紧了,若他们有人借拾箭而逃,即刻射杀!”

  然而三十人蹒跚而去,三十人载箭而归,无一人临阵潜逃。

  军士将这群病患冒死拾回来的兵刃用沸水煮过,徐茂这才彻底放下心来,惭愧叹道:“太宗所言‘疾风知劲草,板荡识诚臣’,大抵便是如此。”

  才解决了箭矢不足的空缺,师忘情的医馆那儿又出现了更为严重的问题。

  染病者飞涨,从长安和汾州运来的药材已临近告罄,战事吃紧,沙迦那边迟迟联络不上,新的药材也就运不进来,两难之间必须做出抉择。

  天还未亮,医馆内数十名医者已自发前来议会,其中有汉人大夫,亦有吐蕃、回纥等异族医师不远千里前来驰援。他们俱是面色肃穆,垂首坐立,等候裁决。

  “现有的药材,最多只够救三成人。”师忘情面带疲色,姣好的面容更显冷肃。

  裴敏撑着额头,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几边沿,闭目思忖。

  许久,座下一个沉重的声音传来,无奈道:“不如命每家每户将现有的疫病患者按轻、中、重三类上报,优先轻者和戍边将士,其次是中症者。”

  “这……”这话简直如沸水滴入油锅,座下细碎的异议声此起彼伏。

  “不妥当罢?”

  “人人皆有看病活命的愿望,顾此失彼,怕有民怨呀!”

  “就按陈大夫说的办。”裴敏压了压嗓子,打断众人的议论。

  下面吵得更厉害了,有人赞同有人反对,裴敏冷嗤道:“要你们拿主意时,你们都盼着我做恶人。如今我替你们拿了主意,你们又嫌这嫌那。要么诸位拿出能救活全城人的法子来,要么闭嘴。”

  吵闹声渐渐平息,但每个人或多或少皆有哀戚之色。只有师忘情没有说什么,她知道裴敏所做的决定虽为下下之策,若放在正常情境下着实不可取,但如今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。

  丢卒保帅,一如当年她已一己之力保住河东裴氏门人弟子百余条性命,哪怕满身恶名。

  何况救一个中重症病人所需的药材剂量与精力,至少能救活两名轻症者,以一换二,不算亏。再者重症者一只脚踏入鬼门关,死亡数极高,即便全力救治也十之七八挺不过去。

  “裴司使的意思非是不愿救治,而是现今状况,只能以少换多,能多救一个是一个。”说着,师忘情蹙眉起身,朝庭院中煎熬的几十上百个药炉走去,挨个查验汤药火候。

  众人也不再说什么,陆陆续续散了。

  午时,浮云蔽日,闷得慌。

  裴敏从医馆出来,正巧碰见巡城归来的贺兰慎。道旁相遇,两人有默契地点头招呼,一起回驿站。“援军何时接管并州?”裴敏问。

  “要等疫病控制之后,否则无人敢来。”贺兰慎又问,“药材供给的问题,还是不曾解决么?”

  “沙迦已联络净莲司各处,将药屯于汾州义仓,因突厥盘踞道中,运不进来。”裴敏冷嗤一声道,“薛、娄二位将军顾忌并州疫病,恐传染唐军主力以损国运,无法调动大军前来,还得我们自己想办法。死守并州是不成的,须得有人率兵主动出击,从内部杀出一条通道……”

  两人各怀心事,谈得入了神,却不料意外就此发生。

  路边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个脏兮兮的男人,直往裴敏身上撞去,一把抓住她的手张口就咬,口中狂喊道:“你凭甚不让重症者先治?!既是要断我活路,我就拉你一起下黄泉!”

  事发突然,裴敏根本来不及反应。

  贺兰慎眸色一寒,眼疾手快地推开那患有疫病的脏男人,下意识将裴敏紧紧护在身后,沉声喝道:“来人!”

  立即有士兵冲上前来,捂着口鼻将闹事的男人拖了下去。

  裴敏仍是怔怔的,直到贺兰慎沉着脸,拉住她的腕子急切道:“咬到你了吗?”

  裴敏回神,将手抽回,淡然道:“没事。”

  多亏了贺兰慎反应快,那男人咬了个空,可尖利脏污的指甲却在她手背上划了一道红痕,破了皮。

  贺兰慎看到了那条红痕,眼中的暗色更浓,不由分说地拉起裴敏原路折回,嗓音像是凝结了寒霜,沉而喑哑:“回医馆!”

  他步履飞快,心乱了,连脚步也跟着一起乱了。

  去医馆清洗敷药,难免又挨师忘情一顿责骂。

  裴敏处理好伤口出来,便见贺兰慎依旧保持着来时的姿势倚在门边伫立,眉宇间落着阴影,都快不像初见时那个淡定如佛的小和尚了。

  她却依旧笑吟吟的,将受伤地手藏在身后,缓步踱出庭院迎向他道:“你在等我么?伤处理好了,没什么问题,一起回驿站用膳?”

  贺兰慎抬眼看着她,眸色深沉,抿唇不语。

  裴敏不太适应这种沉静,“唉”了声,叹道:“方才已被师姐骂了个狗血淋头,你又来甩脸子,我怎的就这般可怜哪!”

  贺兰慎这才神色稍整,问道:“师掌事如何说?会否感染?”

  “还能怎么说,药王徒孙的医术,你还不放心么?”裴敏抻了抻腰,摆手道,“走啦走啦!可把我饿坏了,回去吃东西去。”

  她姿态洒脱不羁,平日里睚眦必报之人,这会儿倒心大得很。

  ……

  虽官兵出面维持秩序,但为领药就诊名额上报的问题,并州城内依旧出现了不少骚乱。

  “大人!官爷!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!”一大早,驿馆门外就传来妇人的哭嚎,声声嘶哑道,“奴愿将名额让给小儿,求官爷让我的孩子先看病罢,他快不行了!”

  “怎么回事?”裴敏推门出来,散发披衣,眼底一圈淡青的疲色,问从院外归来的王止道。

  王止道:“是个年轻的妇人,她与孩子都染了疫病,做母亲的症状轻些,孩子却已经不行了。按规矩,医师只能先给母亲治病,孩子得缓缓。”

  “她家里可还有别的亲人?”

  “没有了,丈夫战死,公婆相继染病去世,唯有她与三岁的儿子相依为命。我方才出门看了眼那孩子,面色发青,嘴唇乌紫,怕是挺不过去……”

  王止摇了摇头,想起家中妻小,颇为同情。

  三岁的重症者,便是救过来了,家中亲人俱已离世,又如何有能力在乱世中存活?

  裴敏面色不太好,哑声道:“让她去找大夫处置,来我这有何用?除了耽误时辰,我又救不了她。”

  王止叹道:“说了。她不肯走,说您是天后身边红人,一定有办法的。”

  “我有何办法?杀人作恶我倒擅长。”裴敏揉了揉眉心,好半晌才道,“让那妇人将孩子一同带去病营中救治罢,好歹……好歹能让他们母子见上最后一面。”

  王止垂首躬身,道:“是。”

  糟心事太多,裴敏满心疲惫,只觉比应付官场上那些尔虞我诈要更劳神费力。她着实气闷,又躺回床榻上断断续续睡了一整日,入夜饿醒,这才披衣下榻梳洗,鬼魅一般飘去驿馆厨房找吃的果腹。

  出乎意料的,贺兰慎正挽起袖子在厨房忙碌。灶火的光打在他的眉间身上,显得温暖而贤惠。

  “做什么好吃的呢?”裴敏吸了吸鼻子,随即眼睛一亮,混沌疲惫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些许,负手踱进去左瞧右瞧,而后道,“有酒?”

  桌上巴掌大的一只酒坛子,拔了塞子一闻,是辛辣的高粱酒。

  “并州刺史给的,只此一坛。”贺兰慎将一碗粗面捞出沥水,置于碗中汤水里,淡然道,“我不饮酒。”

  “哦。”裴敏明了,自顾自饮了一口道,“所以是特地给我留的?”

  贺兰慎不置可否,将刚煮好的面条推到裴敏面前,解下蓝布围裙擦了擦手。

  裴敏眨了眨眼,又眨了眨眼,惊喜道:“面也给我?”

  吃了个把月的干粮粥水,这碗散发出温柔麦香的宽面便显得格外珍贵。

  “听王执事说,你一日未进食。”说着,贺兰慎在她对面坐下,肃然道,“把手伸出来,我给你把脉。”

  裴敏装作没听见,不耐地缩回手道:“没什么大事,就是太累了。”

  她拿起筷子搅和一番面条,而后想起什么似的抬眼,望着贺兰慎道:“你不吃?我分你一点。”

  “吃过了。”贺兰慎垂眼,看着她手背上那道已经结痂的划痕,“可有高热恶心?”

  “说什么呢?我好得很。”裴敏笑了声,毫不客气地卷起面条吃了起来。

  今夜星空低垂,银河浩瀚,苍穹月色极美。

  吃了面,裴敏腹中热烘烘的,提着酒坛和贺兰慎一同坐在驿馆外的石阶上看星星。

  奇怪,已是六月天了,并州的夜风竟有点冷。

  裴敏搓了搓手臂,饮了口热辣烧喉的高粱酒暖身,随口问道:“你的金刀是怎么回事?”

  贺兰慎道:“与突厥左将阿史德战于城外,金刀本已磨损过多,未曾得空保养,故而折损。”

  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揭过,但裴敏能想象出那该是如何惊心动魄的一战,便道:“那般险境还能全身而退的,除了你也没有别人了。只是没了刀,你以后怎么办?”

  贺兰慎没回答,反问道:“裴司使的刀呢,又是怎么回事?”

  裴敏一怔,放下酒坛道:“你说我房里那把?那不是我的,家兄临死前将它赠与我,让我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。”

  贺兰慎默然。

  裴敏自嘲一笑,散漫道:“所以,我活成了如今这番样子。”

  “如今这样,也无甚不好。”贺兰慎抬眼望着璀璨的塞北星空,缓缓道,“他们口中的裴司使,并非真实的裴司使。一如这星空,旁人都只看见了夜的黑暗,却忽略了星辰的光芒。”

  “你是在夸我?”裴敏挑眉,呛着似的低咳了一声,笑道,“难得,你也会夸人!刚才那番话我定要碑拓下来,永生铭记。”

  她的眼睛映着浩瀚星空,比星空更耀眼。

  “诶,小和尚!”裴敏打断贺兰慎的思绪,托腮望着夜空闪烁的碎光,懒洋洋笑问道,“你说那九天之上,有没有一颗星辰是为我而亮?”

  轻风拂过,带来树叶与衣裳摩挲的细响。

  那窸窣的风声中,有坚定沉稳的嗓音清晰传来,说:“有。”

  裴敏微微睁大眼,侧首望去,对上了贺兰慎深邃的视线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

  半晌,大概呛了风,裴敏捂着嘴一边咳一边笑,肚子也笑得绞痛,断断续续道:“你真是……真是……”

  “可爱”二字还未说出口,便忽的一阵反胃,有什么腥热的液体从喉咙深处喷出,噗的一声喷溅在掌心,很烫。

  笑声戛然而止,裴敏捂着嘴很久,很久,久到手指有些颤抖。

  滴落在地上的水珠猩红,她嗅到了鼻端淡淡的腥味。她没敢松开手,就这样保持着捂嘴的姿势倏地起身,背对着贺兰慎朝前猛走了几步,与他拉开距离。

  乌云遮住了皎洁的月光,阴翳侵袭,视线有了一瞬的晦暗。

  驿馆门下的灯笼随风飘荡,摇落一层晦暗的光,那光打在地上,更衬得那几点猩红格外刺目。

  贺兰慎睁大眼,瞳仁微颤。

  “裴司使……”他朝裴敏走去,不相信似的,想看看她的正脸。

  “别过来!”裴敏厉声喝住他。

  贺兰慎抿了抿唇,眼中血丝隐现,仅是脚步微顿,便更执着地朝她走去。

  “我让你别过来,没听见吗?”

  裴敏倏地转身,月光凄寒,灯影摇晃,她唇角喷溅的血渍像是一朵妖冶的花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去年十二月定大纲时搜集了唐代蝗旱水疫赈灾的很多资料,小可爱们勿要将小说与现实挂钩,轻松看文哈。

  这段剧情下章就完,终于到了我最期待的感情戏~嘿嘿(苍蝇搓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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