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、岁岁平安(1)_崇德巷12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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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、岁岁平安(1)

  千秋阁都知道圆圆不是阿娘生的,是阿娘在湖上捡的。

  阿娘悉心调.教也是准备留着接她衣钵的。

  慕伯伯包下了阿娘后,圆圆时常在边上伺候着。

  他的嫡女同圆圆一般年纪,“稚子无辜,想卿卿也是从那难处来的,又何必教她蹈你覆辙。”

  慕家这位大公子是真拿阿娘作知己,不是粉头玩物。

  阿娘为自己赎身那日,清清白白从千秋阁踏出来,素面朝天,身边只一个抱琴的圆圆。

  之后,慕伯伯给她们娘俩安置在崇德巷。

  彼时,圆圆才六岁不到。

  阿娘这轻贱的身份是断进不去慕家那大家族的,宅子里时常有下人来传话,迎面撞见了阿娘,那些个下人也只是不咸不淡一句姨娘,眼皮都不带掀一下的。

  慕伯伯家中有正经主母,又是嫡长子,管着偌大一个宅子。

  圆圆七岁那年,头回在崇德巷这处拜见了慕二叔,慕伯伯的胞弟,他是来找兄长谈去云贵办药的事。

  慕二公子未到弱冠之年,此去云贵,山高水远,又雾障潮湿。

  “我叫你留下看家自有叫你留的道理。”

  兄长多筠笙十岁,慕家上下,里外族老姻亲、宫廷接洽逢迎,全是兄长操劳熨帖。

  慕筠笙顶多是个应卯陪衬,虽说也跟着料理家族大小事,但只消兄长在,他万事居安。

  兄长远差之前,托桩事给歧臣办,“来,椅桐,拜见二叔。”

  圆圆规规整整给慕家这位二叔磕了个头,她微微抬起些目光,只见曲尺罗汉床右手边,侧坐了一清瘦男子,着月白底彩绣莲纹小团花圆领长袍,白色交领中衣。

  中衣之上的形容……,她才要细细端详,坐上之人投她一眼。

  冷傲肃穆、

  下跪者重新伏回身去。

  慕伯伯朝胞弟吩咐着些什么,圆圆半听半不听地复起身来,目光最后停在二叔的蓝色系玉宫绦之上——

  慕筠笙受兄长所托,要为其外宅的“庶女”找位女先生。

  那日黄昏,临走前,圆圆挨二叔身边,要拾掇撤茶盏时,二叔问她话,“会写字嘛?念过什么书。”

  他要她写自己名字看看。

  就着凉去的杯中茶水。

  圆圆蘸了蘸茶汤,在炕桌面上,轻描淡写,再瞧向他。

  “周椅桐。

  唔,好听好记。”

  ——

  梁京于一片黑色寂静里惊梦般地坐醒。

  房间冷气很足,饶是这样,她还是一身冷汗,喉管里如灌了一抔砂砾般地尖锐干涩。

  她缩在铜床纱幔里,久久才平息了恐惧之后的喘息。

  楼下有车辆晚归,映在幽冥玻璃上的光,像是长了脚的鬼魄,从这一隅径直到那一隅。

  她又开始做这些反复无常的梦了。

  只是这一次莫名的清楚透彻,从声音到轮廓,再到那周正隽秀的眉眼血肉。

  不到凌晨五点,梁京起了高烧。一向早起的陈妈,起来烧早饭,看到她一袭睡裙赤着脚站在楼下的落地窗边,不住地喝水。

  “圆圆,你这是作甚呀……”

  适逢礼拜六,章家爷孙定时会面的日子。

  老爷子越活越回去,反正章郁云不能回去,总要提前给他告个假。说是规矩,章郁云私下吐槽过,更像是纪律了好伐。

  这日,他和土管局的几位主在玩牌,倪主任连续七把未下庄,厢房里荤话段子满场飞。章郁云唇上衔着烟,烧迷了眼,顺势摘掉搁回缸皿边,半机锋半谗言的口吻喊不答应:喂喂喂,诸位,要不要这么明显,这么着下去,屁股不挪窝,坐到明天早上得了,且还要输掉面子带里子的哦。

  倪主任作不受用状,章总面子我们都是见识过的,里子嘛,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。

  话音将落,轮到章郁云摸牌,他伸手从堂子里拈回一张,放在中指上盲捻两下,反扣回桌面上,

  单吊一条。

  他胡了,章某人人畜无害地笑,气定神闲地数番:

  独吊、幺头、门清、自摸、没搭、缺一、板高。

  将将起胡的七番牌,

  可用章郁云的话来说,关键时刻小个子顶天呀,它起码杀下了倪主任的庄呀,“搬风、搬风。”

  众人齐笑,声音随推散的牌一起落进洗牌机里去了。

  秦晋今晚没上场但在边上陪小老板,出去接了通电话,在章郁云两手边都站定了定。搬风之际,后者才趁着喝茶的功夫拿眼色问他,什么事?

  秦晋吃一颗果脯,砸么味道,一脸轻淡,“章董查点你的……”秦晋眉眼情绪很严肃。

  “什么事?”章郁云问出口。

  “你先玩牌吧,一句两句也难交代。”他这话分明有点幸灾乐祸之感。

  章郁云恨他一眼。

  这夜,章玩到凌晨四点,秦晋先回去了,留司机在外面等他。

  散了这场牌局,章郁云直接交代司机去满仓道。

  到老宅的时候,外面东方已露鱼肚白。章郁云在这里有卧房,他已然悄默放轻动静,还是被养在

  庭院的那只德牧泄露了行迹。

  狂吠得很,笨家伙。

  等洗漱停当,身板才碰到床板,老爷子起来了。

 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,

  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。

 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,

  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。

  ……

  隔一道院墙,这老头成心的,成心不让他睡啊这是。

  北屋这一出《空城计》还未唱完,章郁云一身睡衣、短发干燥且蓬,浪荡散漫。

  他拿手机里测分贝的软件,控诉老爷子,“过了啊,老爷子,这声音严重扰民。”

  章仲英今年八十又三,身体硬朗、精神矍铄,早晚皮包水、水包.皮的养生日子,耍耍太极,会会老友。章郁云曾说过混账话,保不齐您能活过我爸。

  这话说在父子俩在股东会上闹崩之后,不孝是有的,自然也是赌气的多。

  因为章熹年将名下的七成资本表决权转让给了次子章晏云。

  外界看,章家这对父子不睦已经不怕摆在明面上了。

  章家老爷子还没分家,儿子先坐不住了。章熹年前些年身子查出严重的冠心病,股东任免大会上,章仲英就去了儿子的执行董事,交由长孙章郁云全权代理。

  所有资本表决权还在老爷子名下,他只是换了个代理人。

  实则,章郁云不过是替爷爷打工的经理人罢了。但却因此丢了父亲的继承权,他如何不气,气他这父亲,一向厚此薄彼。

  他那句混账犯上话,招惹了爷爷好大一顿火。

  章家看上去显赫金贵,但子嗣单薄,女眷更是福薄:章仲英发妻早去,儿媳又是。

  这些年,老爷子最忌讳有人在他面前说生死。

  十年前,章郁云回国不久。章仲英请先生算卦看风水,从叔伯本家里过继了一个孩子,记在章郁云名下。先生卦象上说,小章先生命中情缘线浅,且还看自己造化,能否遇上且参透。这些年,老爷子有多着急章郁云的婚事就有多忌讳孙媳的择选。

  说句荒唐轻狂话,宁缺毋滥。

  要孩子简单,但是选个命薄缘浅的女主家,太伤阴鸷了。

  “兰舟那孩子又闯祸了?”章仲英一套太极拳打完,收势侧首过问道。

  记在章郁云名下,就是他的儿子,十五六岁了,还成天没阵仗。章郁云也浑,小孩没个驾照不满十八岁,“你叫他摸什么车子?”

  “笼沙公馆那儿,内部车道,就开了没二里路。”就出事了。

  章兰舟会开了,章郁云这“实名爹”手把手教的。但架不住新手摊上新手呀。

  “哦,对了,您猜那追尾的车是谁家的,梁世钧那小闺女。那姑娘回来了。”他和爷爷打马虎眼。

  老爷子虽说闲云般地歇在家里,但耳目没歇,章郁云这头无论好事歹事,都逃不过他。秦晋就是这头一号耳目。

  章郁云和爷爷扯闲篇时,秦晋西装革履而来。

  “法佬。你还是适合去做检控官。”吃完原告吃被告咯。

  章郁云以为这桩事是秦晋透给爷爷的。

  “不关阿晋的事。”章仲英出言纠正,“我喊他来,是谈正经事的。”

  “先吃早饭。”

  秦晋是爷爷早年资助读书的后辈里顶出众的一个。

  学法的,考取司法资格证后就来投奔了爷爷。

  他比章郁云小两岁,但行事比其稳重老练多了。

  行政头衔挂在他的总经办里,章氏集团里都知道章总身边有个黑面神,秦特助,黑到什么地步呢?

  拿着章家的钱,还骂钱是个王八蛋。呛起小章总来,丝毫不耽误。

  凡事秦特助出席的例会,章郁云绝不敢跳票或是晚到。

  小章总还对他没任何人事执行权。美其言,秦特助是章董挑中辅助孙儿的,实际上,他就是个耳目。

  章郁云人前人后喊秦晋,法佬。

  公司时常传二人流言,秦章二人表面笑嘻嘻,背后mmp。

  爷爷习惯每日晨起一壶茶,这就是所谓皮包水;晚上泡个热水澡,这是水包.皮。

  秦晋才来的时候,对于章家这种精简的饮食习惯吃不来。

  有回他们陪爷爷饮完茶,回平旭工厂那里,章郁云去秦的办公室,撞见这家伙在吃三明治加餐。

  回头就在爷爷面前给他出洋相了。

  “爷爷,请人吃饭请弄些当饱的东西。有些劳作人吃不来这一口茶一口干丝、生姜片的早饭的,还不够塞牙缝的呢。”

  乡巴佬。章郁云好恨,就差出口了。

  打那以后,爷爷请他们用早茶,都会准备些果腹的点心,汤包都是从拂云楼还没上屉蒸的份额里加急送来的。

  餐桌上,爷爷亲自泡茶,分茶入壶,有碎末的填底,中小叶铺在上面,热水沿壶边缓缓冲进去。

  热意带出铁观音的馥郁香气。

  再倒进公道杯里,分盏给他们。

  章郁云昨晚酒局换牌局,眼下又没觉睡,自然需要些烟火气来聚拢精神。

  章家的规矩,饭桌上不谈章程公事。

  但没说不能谈私事,他唇边才碰到点润泽,老爷子发话了,

  “打今儿起,兰舟学校里的事,你让老师先联系阿晋,他去比你去严正点。”

  章郁云不快了,“什么意思哦,我才是他‘爹’啊。”

  “你有个爹的样子嘛?小小年纪就纵着他去玩车,长大还得了!有几条命去偿。”

  兰舟与梁家车子碰了的事,没旁人跟章仲英学,是沈韵之给他打电话的。一来问候老朋友,她们祖孙俩回来了;二来听圆圆说是不小心碰了章家的车子,沈韵之是替孙女来赔不是的。

  二十年过去了。章梁两家还在来往,只是章仲英和旧友遗孀社交淡了些,架不住有些口舌乱议论,后来又听说,梁家的小孙女不大好,梁老太太陪孩子去江北读书治疗了。

  梁家那头透给傅安安的说辞是:那私生的脑袋有点不灵光。

  章郁云想到这茬,仿佛是朝爷爷眼见为实,“那姑娘看上去并不……”痴、傻。

  “少议论人家的事。二十出头的姑娘家,将来要嫁人家的,忌讳得很。”

  章仲英要他这个老大难管好自己,兰舟管不住就罢了,把自己那点私生活给我检点好,“你那个乐小姐,你们回头统筹好了,不到最后关头,不谈男婚女嫁,别到我跟前来露脸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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