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、雨旸时若(3)_崇德巷12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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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、雨旸时若(3)

  ……

  车子微弱的颠簸里,梁京许是靠章郁云太近的缘故,她记起来了,记起来椅桐与二叔没在一起的真正缘故。

  她的孩子是如何没的,椅桐又是如何没的。

  慕家正经药材皇商出身,吃着宫廷供奉,累计几世姻亲也都是清流人家。

  钟鸣鼎食之势,偏偏子嗣单薄,生得多,凋零得也多。

  到了慕筠笙这一辈,嫡生子只有他与兄长。

  兄长那年去云贵办药,感染恶寒,至此归来后就一病未起。外室那青楼娘子,跪在慕家偏门上两日两夜,也没能见上大爷一面。在大爷殁了没半日,就一身红妆悬梁跟着去了。

  慕筠笙当日接手家族,只这一桩事求了母亲,外面的那姨娘是真心待哥哥的,也请母亲看在女子坚贞忠烈的份上,可怜那稚子孤女罢。

  兄长的丧事里外都是慕筠笙操持的,他人前幕后强硬坚忍,唯独在圆圆面前,

  问圆圆喊过兄长“爹爹”吗?

  姑娘摇头,规矩跪在二叔跟前,说不敢。

  慕伯伯家中有正经的嫡女,圆圆不敢做他的孩子。

  慕筠笙由着自己在圆圆面前徒然落泪,再颓唐抹掉,招呼她起来,“敢不敢你都是了,打今儿起,你就是我们慕家堂堂正正的小姐,可好?”

  “我可以跟着二叔了?”

  “圆圆愿意吗?”

  堂下的人怯懦地想了想,郑重冲慕筠笙颔首,她愿意。

  起初一重错,山水几万重。

  到头来,生死两茫茫。

  南栅会馆,二爷见过訾家主君后,慕家宅子里就传闻二爷在岳父跟前发愿,再恋周姑娘,也不会越性有宠妾的念头,他对楚言始终有敬的成分,待妾待通房,他始终记住嫡庶之分。

  也不提纳周姑娘的事。对她时冷时热。

  想起来就去瞧瞧,想不起来,一个宅子的人都不把她当码子事。

  椅桐十八岁那年,慕筠笙再度下扬州,歇在瓜洲渡那处,身体染恙。彼时,她已有一个月的身孕,其实自己也拿不准,只是月信没来。

  一年来她都有服避子汤,主母迟迟未有所出,这个紧要关头,二叔又病在他乡,椅桐全然没惊动任何人。

  她甚至谈不上或喜或悲,只一门心思盼着二叔好么样地回来便足够了。

  慕伯伯当初也是这样在回来的路上耽误了,她想去亲眼瞧瞧二叔到底如何了,想亲自去侍奉他。

  也想求二叔,无论如何留下这个庶生孩儿。哪怕不放在她身边教养,她都情愿。

  事情败就败在她央托了椿和,椿和与她自小的同窗情谊,头一年还想着聘她。

  二人去奔慕筠笙的陆路上,遇到了饥旱逃荒出来的难民,行囊一抢而空,椿和为了保护椅桐,也从马上摔滚下山。

  人命要紧,椅桐向那旱民头目交出了慕筠笙的贴身物件示意,他们是姑苏慕家的人,慕二爷的玉佩无人不识。

  荒年人都饿红了眼,大家不外乎想活命罢了。

  你们拿着二爷的物件去请援,慕家不会不卖你们的面子,也不会不管我们的。

  椅桐能看穿外界这吃人的艰难,却没看得明白,宅子里有多少女人由着她去死。

  慕家专门替女眷请平安脉的汤先生早就向主母报备了周姑娘的喜脉,楚言再明白不过二爷的个性:

  他心尖上的人,再有了心尖上的肉,先前口口声声发愿的话都可以全不作数。

  规矩本就是人定的。

  她这个主母本就熬得艰苦,何以那个周椅桐霸占着人还要霸占去心,偌大的宅子都在看她的笑话,再让那个小贱人生下一儿半女,她这辈子就全没指望了。

  宝函是慕筠笙的通房,又长二爷几岁。訾楚言能容得下这样粗浅的丫头,却容不下周椅桐那股子媚骨天成的骄矜。

  一筹莫展之际,下人来报,周姑娘央求椿和少爷带其乔装出去,要去寻二爷。

  宝函比楚言转得开。抑或她自小见惯了歹恶人心,她给楚言出谋划策,奶奶这番起好心拦下了她,她回头可不会念奶奶您的好。

  二爷还要怎么宠着她,您是真瞧不着嘛?明面上不肯有她的孩子,实则更能看出二爷的心意啊,二爷不念着她有所出,全心全意就是欢喜着这个娼妇狐狸精啊。

  您每日那么多事,看漏一两件再平常不过。何况是她自己不端庄,一门心思想出去,谁知道她是真心去寻二爷还是和那椿和对出了感情啊。

  奶奶你全由她去!

  死活清白全凭她去,您可怜她,谁来可怜您!

  ……

  四日后,慕筠笙的水路行船回城。他风寒未好,才进门就关心,姑娘呢?

  问楚言要人时,后者才笃信了宝函的话,她们的这主君,眼里心里只有那起子贱人。

  正妻与姨娘互相作保,任由宅子里平白少了个人!

  慕筠笙一气之下发落了几十号人,再拿着他的腰牌,请援官府,城里城外,慕二爷发话:

  活要见人,死要……

  搜山第二日夜里,在城外的山脚下找到了姑娘。慕筠笙满心满意拄着手杖看到活生生的圆圆,他连身上滚烫的高烧都全忘了,一心只喊着:圆圆,过来。

  却看到椅桐肩上披着外男的衣裳,椿和也全不顾地扶着她的手。

  慕二爷的妾室无端跑出来,风餐露宿,山坳里和别的男人,孤男寡女朝夕相处七八日。

  想也明白,多重的人言可畏。

  慕二不声不响带回了椅桐,接连数日,二人都未正式照面。

  偏偏椿和为了椅桐来求二叔的情。慕筠笙恼急,问道,何以答应她,何以要答应她带她出门!

  她是什么身份了,你至今还闹不明白嘛?

  椿和是慕家宗亲的旁系,这些年是慕筠笙仁善,才留他在族里学习料理事情。

  慕筠笙问他,你在觊觎什么,你别以为我不清楚。

  椿和反问二叔,那您把椅桐当什么?她有拿二叔的物件回来搬营救的,何以家里上下对此只字没有?

  您把她锁回来,不闻不问,叫她如何自处。

  您欢喜就去看她,不欢喜就冷着她。二叔,够了,圆圆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,要受你这样的苦楚!

  您倘若不能好好爱护她,不如放她走吧。

  放她走?慕筠笙一脚踹在了椿和心窝上,放她跟你走?是不是?

  混账东西,你的命都是我给的。

  谁给你的本事跑来指摘我!还有,谁允许你喊她的闺名!

  慕筠笙盛怒之下,在自己的书房里对椿和动了一顿鞭子。椅桐闻信赶到的时候,椿和被慕筠笙抽地皮开肉绽,她径直跪地,徒手去拦慕筠笙,

  椿和护爱心切,这才告诉二叔,椅桐怀孕了!

  老太太进来的时候,正巧听去了这一幕,椿和没有前言没有后语,只冷冰冰提及椅桐有身孕了。

  一屋子下人也全听了去。

  二爷房里的人,怀了身子需要一个外人来告诉他!

  慕筠笙即刻就关了姑娘的禁足。

  老太太问老二,打算如何处置。

  慕家的门楣能容许女眷这般不清不楚地和外男狎昵独处七八夜未归?能容得下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血脉生下来?

  这样嫌隙之下二爷都不肯发落周姑娘,可见昏聩到什么地步。你越自个容得下她,旁人就越容不下她,二爷还有自己的天地,她只有一个你。

  你真要她因为你犯众怒吗?爷们是不知道女人在宅子里熬光阴是多么地难。

  你心里不是没数,罚了几十号下人足以证明你心里明鉴得很。

  筠笙,你自己不一碗水端平,没这一遭也会有下一遭。

  男儿太在情槛上磨功夫,终归不是个好征兆,想想你兄长。

  合该我们一门子骨肉兄弟都要折在那风月出身的母女手上嘛?

  那碗落胎药是慕筠笙亲自开得方子,亲自端给椅桐喝的。

  她缩在罗帐角落里,涕泪俱下地问他,“歧臣,你不信他是你的?”

  慕筠笙不能告诉她,信不信,这孩子都留不得。

  圆圆,除非我不要你。

  不要你的长长久久、安安康康。

  他不能细想,倘若这一次,她们心再歹一点,也许此刻他同圆圆已经没有说话的机会了。

  母亲的警告是对的,慕筠笙还有天地可以走,圆圆没有,圆圆只有他。

  椅桐手捧着脸,捧一脸热泪,她孩子般地跪在床上,告诉他,她是放心不下二叔呀,怕二叔和慕伯伯那样,阿娘至死都没见到慕伯伯一面,因为她是个外室,她不在慕家的族谱上留一笔。

  椅桐也是。

  她说她没名没分地待在二叔身边,仅仅是因为她爱他啊。

  这孩子她可以不养,寄在二叔和主母名下还不可以嘛?

  她和椿和什么都没有,她以她的性命起誓!

  孩子是你的。

  慕筠笙终究硬着心肠说,他不信,也不要这个孩子。

  浓稠温热的苦药滚进椅桐的喉头里,仿佛顷刻间有同样腥气的血流淌出来,牵连着她的肉。

  痛彻心扉。

  ……

  慕二衣不解带地陪着椅桐两日两夜,孩子没了,似乎二人往日默契的积攒也没了。

  周姑娘不肯吃不肯喝,连同二爷亲自端的汤药全倾翻了。

  二爷下了令,这个院子不肯任何人进来探望,主母那头递话来说身体不适,请二爷去看看,慕筠笙也置若罔闻。

  仿佛椅桐熬不过这关,慕筠笙要举家发难的行事。

  最后惹恼了老太太。因为老二全不要一家子孤儿寡母了,单单因为一个不妻不妾的狐媚子。

  周姑娘禁足椅桐楼,何时能出,全看二爷。

  二爷何时能谨守嫡庶之分,不一味生出些宠妾的心肠,大家就都能安生度日。

  椅桐轻生那晚,见过老主母。

  后者给她指明了,她之所以能轻易出门去寻二爷,是訾家楚言松的门防。

  那难民拿着筠笙的玉佩来搬营救也是老太太作主扣下不予理会。

  因为周姑娘没有清白身心回慕家了,她怪不得旁人。她全无算计心,对自己对自己的孩子,都不能好好保护。

  你一味拿自己的无辜去伤害别人,试问,别人又何尝不无辜呢。

  论起金贵,訾家姑娘比周姑娘金贵一百倍都不止。可是筠笙心思全不在人家身上,哪个女人能忍受得了,受得了才失子的痛没平复,又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男人要纳妾。

  周姑娘怪就怪自己没投在金贵人家的肚子里,来世好好挣个正妻的命。妾是什么,妾说明白就是男人的粉头玩意。生个孩子是主子,你都不是。

  当然,你孩子的主子命,被筠笙亲手葬送了。

  ……

  喉头被渡进一口温热的液体,梦里梦外分不清的梁京下意识拒绝这样的喂渡,她骇极了。

  推拒着某人的唇舌,

  对方干脆捏圆的嘴巴,狠心喂进去。

  再喊她醒,他在她耳边一遍遍耐力地喊着她:

  “圆圆……”

  梁京再勉力睁开眼来的时候,在自己的床上,崇德巷这里。

  她嘴里甜甜苦苦的,回味起来,足够得齁。

  不像是药。

  “是什么?”梁京依旧穿着章郁云的黑色睡衣,她昏睡了一个上午,南窗阳光昭示着正午时分。

  “热可可。”

  章郁云说,“打电话给奶奶,她说你低烧低血糖的时候,给你喂点糖水。”

  “那怎么变成热可可了?”

  “想让你加倍好起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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