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二章_不驯之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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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二章

  贺兰慎素来淡泊勤俭,房中只燃了一盏烛台,并无净莲司中那般灯火通明的盛况。而此时此刻,昏暗的光线映在他幽邃的眼中,有着摄人心魂的缠绵缱绻。

  拔下束发的簪子,三千青丝垂下,裴敏将斗篷解下一丢,按着贺兰慎的肩将他轻轻推至榻上坐下,而后欺身跪在榻沿,俯身望着他的眼睛,潋滟的眼波弯成月牙潭,绕着他而后垂下的发丝道:“紧张?”

  贺兰慎没有回答,只是伸手将她垂下的发丝撩至耳后,露出她明艳勾人的脸来,而后虔诚地吻了吻她的眉眼和鼻尖。

  裴敏极轻地笑了声,勾着贺兰慎的蹀躞带,像个急色的登徒子,一点女儿家的矜持也无。直到被他反手压住,两人间位置顷刻对换,她才露出些许茫然的局促来。

  她一向如此,善于撩拨别人,却经不起撩拨。

  烛影摇曳,一室暖香如春。温润的黑色佛珠随着纯白的里衣坠落榻沿,裴敏看到了贺兰慎左胸处暗色的印记。

  是刺青,纹的是一朵两寸长宽的莲花,就在心口的位置,覆盖住了去年留下的箭伤。

  裴敏‘咦’了声,指尖一点点碾过那朵妖冶而又圣洁的刺青,惊讶道:“这东西何时留下的?上次见你时都还没有。”

  可上次见他宽衣解带,已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。

  “五月,茶楼别后,我便让匠人纹了这个。”说到这,贺兰慎握着她的手盖在心口处,遮住那朵莲花,问道,“难看吗?”

  那朵暗青色的莲花在裴敏掌心下温柔绽放,感受着贺兰慎急促有力的心脏鼓动,裴敏诚实道:“好看是好看的,只是我不曾想你会这般离经叛道。”

 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刺青者多为不良人,怎么想都不是一个饱受佛门熏染之人会去做的事。

  “刺的是佛莲?”她问。

  未料贺兰慎摇了摇头,俊朗矫健的身上镀着一层温润的金粉,沉吟片刻方垂眸道:“我本想刺的是个‘敏’字。”

  “……敏?”

  “不错,你的名。但转念一想,日后军营生活多有不便,若被人瞧见,再联想起你我的旧情,恐节外生枝惹来麻烦,故而作罢,只刺了一朵莲。”

  顿了顿,他轻而低哑地补充:“净莲司的莲。”

  裴敏心中一震,酥酥麻麻的,恍然间明白了一切。

  难怪方才见这朵莲花花瓣舒展,开得过于猖狂恣意,毫无君子之态,原来竟是以净莲司的‘紫金莲纹’为蓝本。净莲司的图腾,便是两手花臂的狄彪也未曾将其纹在身上,贺兰慎却将它纹在心口的位置,纹在象征荣誉的伤疤上……

  大概是上次茶楼两人意见相左,起了争执,他思绪难安,便偷偷将她的图腾,纹在了最靠近心脏的地方。那之后的几次同榻,要么和衣而睡,要么天黑无灯,裴敏都不曾发现他身上多出的印记。

  他曾是那般端庄克己的少年,却为了她一次又一次地疯狂。

  裴敏的指尖从他心口的刺青上拂过,缓缓上移,攀住他的脖子下压,两人鼻尖对着鼻尖,炙热的呼吸交缠,眸中燃起烈焰的温度。

  凄寒的夜风叩着门扉,发出呜呜的声响。裴敏的秀发铺了满床,鼻根酸涩,好半晌才压下喉间的哽塞,明媚一笑:“阿慎既是将我的图腾纹在了心口上,礼尚往来,你也给我留个烙印罢。”

  她说:“在我的身上,里里外外。”

  贺兰慎仿佛听到了理智吧嗒一声断弦的声音。

  “你会后悔吗?”贺兰慎拥着她低低地问。

  锦被松软,裴敏强撑着‘年长者’的自尊,大言不惭道:“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问这些?若是不会,便躺平让我来。”

  贺兰慎凝望着她,眼中是星火燎原,是波涛暗涌,是此时此夜流转的浩瀚星河。

  很快,裴敏便尝到了‘死要面子活受罪’的代价。

  年轻人缺乏经历,却并不缺乏精力。犹如被禁锢了二十一年的饥饿野兽出笼,毫不留情地将猎物生拆入腹。

  疼是真疼,爱是真爱。

  裴敏累极而眠,感觉自己才刚合眼不久,就隐隐听到了鸡鸣三唱和卯时的钟声。

  裴敏强迫自己从安逸中清醒,朦朦胧胧睁开眼,正巧对上贺兰慎漂亮通透的眼眸,眼尾的一点朱砂痣隐约可现,与他心口处的莲花相得益彰,摄人心魄。

  他的眼睛那般干净,一点疲惫也无,透着深沉的爱意和满足,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吻,问道:“可以再留一天么?”

  年轻的嗓音,清朗撩人。裴敏心弦一动,老树开花,终于能理解为何会有君王举全国之力只为求美人一笑了。

  “我已休息了一天,不能再耽搁正事了。”裴敏想笑得洒脱些,但着实笑不出来,浑身酸痛得像是拆卸重组过一般,扶着腰龇牙咧嘴地坐起,嘶嘶叹道,“何况若再留一日,我非得把小命交代在你手里不可。”

  贺兰慎忙小心翼翼地扶起她,想要替她揉捏,又不知从何下手,皱眉低声道:“不舒服么?”

  头一遭嘛,一个纸上谈兵,一个年轻气盛,难免会受罪些。

  裴敏看到了贺兰慎眼中的自责和担忧,调笑他破瓜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,改成故作轻松的一句:“还成,缓缓就好。”

  贺兰慎依旧自责,闷声道:“若我做得不好,你便告诉我。”

  “你做得很好,再没有更好的了!到底年轻些,想我裴敏纵横长安这些年,几时被人这样压制过?”裴敏点头赞许,却因牵扯到了酸痛的肌肉而直吸气,艰难拿起散在榻边的衣物,“只是下次注意些,莫留下痕迹,否则本司使无颜见人。”

  贺兰慎耳廓绯红,热度一路从脸上烧到了眼中,晦暗一片。他极轻且哑地“嗯”了声,穿着单薄的里衣坐起,帮着行动不便的裴敏穿戴衣物。

  好在如今是冬日,可用三角巾和貂毛领子遮住脖子,堪堪挽回些许颜面。

  贺兰慎给她备了暖粥和蒸饼,用过朝食,身上才恢复些许力气。

  天色微明,檐上满是霜气,贺兰慎特意备了马车送裴敏回净莲司,一路上观摩着她的神色,目光温柔而专注。马车摇晃,他的声音却很稳,问道:“敏儿,你可否有心事?”

  裴敏回神,缓慢一笑:“没有。为何这么问?”

  “从昨天开始,你便有些走神。且定亲之事提得如此仓促,总教人生出一股不真实的感觉。”说起这个,贺兰慎神情更认真了些,坐直身子道,“昨夜,终归是我不对,这种事原本该成亲之后才做的……”

  裴敏忍不住扑哧一笑:“什么欺负不欺负的,我又不曾怪你?何况,我也是很尽兴的。”

  “婚姻大事并非儿戏,即便敏儿不在意繁文缛节,该有的一样也不能少。”贺兰慎拥住她,在她耳畔烙下一个承诺,“我会补偿你,做你名正言顺的丈夫。”

  裴敏喜欢他认真的样子,心中被填得满满当当,不正经道:“好罢,只是下次洞房花烛时要记得温柔些,别再跟见着肉的狼崽子一样冒失了。”

  马车在拐角处停下,裴敏坚持自己独自下了车,站在街角环顾一眼,这才望着贺兰慎笑道:“我走了,这几日忙,兴许不能见你。”

  贺兰慎颔首,很是沉静听话的模样,“我等你。”片刻,又补上一句:“别太累,棘手之事我会帮你。”

  裴敏道了声‘好’,将脖子上的三角巾拉得更高些,拐过街角朝净莲司走去。

  走了几步,她驻足回望,只见贺兰慎还保持着撩开车帘的姿势望着她。心中一暖,她小幅度地挥了挥手,示意他回去,这才定神迈上净莲司的石阶。

  推开大门,她面上的笑容淡去,叹了声,在庭院中独自站了会儿,然后朝师忘情的司药堂行去。

  师忘情刚起床,正搬着一筛子半干的草药出门晾晒,见到裴敏慢吞吞地挪进来,她眼一横,凉凉道:“裴司使还知道回来?一天天的不着家,我还以为净莲司要换主了呢。”

  裴敏握拳抵在唇上,低低一咳,嬉皮笑脸道:“师姐,求你件事可好?”

  “哟,这可难得。我何德何能,担当得起你一个‘求’字?”师忘情将筛子置于木架上,素手拨了拨草药,垂眼道,“说罢,你又惹什么祸了?”

  “并非惹祸,而是一点闺房烦恼。”裴敏支吾了半晌,方道,“我记得药王著有《千金要方》,最擅解妇科、小儿疑难之症,师姐是药王徒孙,想必也颇有建树……”

  “有话直说。”

  “我想求个避子的方法。”

  “……”师忘情手一顿,缓缓皱起眉头,一双秋水美目定定地望向裴敏,“你说什么?避子?避谁的子?”

  “还能有谁?”裴敏一点羞愧也无,依旧笑吟吟道,“好师姐,你也不想这么早做大姨不是?就给我个方子应急罢,再晚就来不及啦。”

  “贺兰慎?”师忘情愠怒道,“他人呢?为何这种事让你一个人前来?”

  裴敏忙替他开解道:“他脸皮薄,根本不懂这些,是我让他回去的。”

  这倒是实话,贺兰慎情窦初开,对于情、事的了解唯有半本避火图,哪里懂得这些细枝末节?

  还是要慢慢教才行。

  裴敏道:“下次,下次我一定将他带来,好好听训。”

  师忘情怒不可遏:“你还要有‘下次’?”裴敏乖乖闭了嘴,揉揉鼻尖嘿嘿直笑。

  处理好私事,裴敏入宫了一趟。

  武后刚从朝会上回来,面色不太好,接过裴敏递来的密笺一瞧,怒意越发威严:“好一个‘一片火,两片火,绯衣小儿当殿坐’!裴炎这是想自立为王?”

  这句童谣合起来便是‘裴炎’二字,裴炎当殿坐,可不就是要反么?

  再看他写给扬州徐敬业的‘青鹅’二字,‘青’字拆开为‘十二月’,‘鹅’拆开则是‘我自与’,意思便是裴炎会在十二月于长安起义,与徐敬业里应外合攻占都城。

  武后心思狠辣缜密,裴敏能猜到的,她自然也能猜到。

  武后将密笺狠狠一掷,怒声道:“传我旨意,裴炎私通乱党,意欲谋反,罪不可赦!即刻打入死牢,夷灭三族,不得有误!”

  一旁,上官氏领命,匆匆铺纸研墨,写下诏书。

  “裴敏!”

  “臣在。”

  武后道:“李孝逸领三十万大军南下平叛,至今未有建树,着你领净莲司前往扬州督战,若有消极应战或有意投靠乱党者,杀无赦!”

  既是派出了净莲司,则此战只许胜不许败,其中危险及压力可想而知。

  裴敏目光一沉,应道:“臣,领天后旨意。”

  回到净莲司,朱雀已得了消息,犹豫半晌,还是低声问道:“裴司使,可要通知贺兰大人?毕竟有他的助力,我们的胜算会更多些。”

  裴敏想也不想道:“不必,谁也不许惊动他。”

  朱雀嗫嚅道:“可是,若他此战建功,天后兴许就准了二位大人的婚事……”

  裴敏立于阶前,打断他:“朱雀,我们此行要面对的不是突厥人,而是扬州叛党。他们中间有我们的亲人、朋友,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,贺兰慎的刀不应该对着自己人……他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,我有什么理由再将他拉入这场内乱的地狱深渊中?”

  她能猜到贺兰慎得知她南下平乱会是何表情,震惊,或许还有愤怒……不管如何,待她回来再向他请罪。

  他那么好哄,定不会气太久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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