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五章_不驯之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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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章

  大唐以武立国,自高祖、太宗以来,历代帝王对武将的选拔从未懈怠过。龙朔二年起,三年一度的“金刀会”便是少年游侠的盛宴。

  届时从长安永宁坊至大明宫丹凤门前划定赛场,并在丹凤门前筑起高楼,楼上以红绸悬挂花球一枚,诸位十五岁以上、三十岁以下的武学翘楚从永宁坊主街出发,不能借助车马之力,谁最先打败其他人抵达丹凤门前摘下花球,并将花球敬献给宫城上观战的天子,便可赐金刀御宴,荣及满门。

  鼎沸的人声仿佛犹在耳畔,裴敏眯了眯眼,问道:“上元三年,丙子,三月初一,金刀宴。你说你在场……是什么意思?不对,金刀宴需年满十五方能参与,你那时候才多大?”

  贺兰慎白皙有力的指节一点点拂过裴氏金刀上的斫痕,眸中映着粼粼的河灯波光,低声道:“我并非参加金刀宴,而是随父亲入宫述职,出宫前刚好撞见你的花球掉落于马前……”

  那年他虚岁十四,贺兰家还未陷入“叛国”的阴云之中。他随阿爷述职出宫,被丹凤门前的热闹吸引了目光。

  “快看!那个站在屋脊上的红衣少年!”

  “咦,这少年倒也狡猾,知道街道上拥挤且敌手颇多,故而另辟蹊径从屋脊上攀爬奔跑,比所有人快了至少两刻钟。”

  “他怎么不跑了?快,快爬上高楼摘花球啊!”

  贺兰慎顺着道旁围观者的目光看去,只见碧空万里无云,春日正好,一名身量高挑纤细的红袍少年挺身立于光宅坊青黛色的屋脊之上,手挽长弓,背负羽箭,高高束起的马尾发在风中微微飘扬。

  下一刻,少年反手摸了只羽箭,拉弦如满月,以射日的豪迈之姿,将箭尖直指高楼之上垂挂的花球。

  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,围观者俱是一愣,而后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哄笑声。

  “几十丈远呢,又有风,怎么可能射下花球!”

  “就是就是,可惜了明明占尽先风,却功亏一篑。”

  下方嘘声一片,那屋脊上的少年却是面不改色,食中二指一松,箭矢离弦,在阳光下划过一道耀眼的金光射向花球。万籁俱静,屏息以待中,那花球只是微微晃了晃,并未坠下。

  于是,围观者的嬉笑声越发纷杂。

  “虽有几分本事,终归是年少轻狂,太自负了。”贺兰慎也跟着惋惜,在心中如此点评。

  正看得入了神,冷不防贺兰庆的声音传来:“阿慎,看够了没?有时间观战倒不如回去练好本事,过两年来参加金刀宴的角逐,方不至于给贺兰家丢脸。”

  说罢,他一勒马缰绳掉头,冷声道,“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堂兄堂姐,丢得脸已经够多的了。”

  “走罢,少将军。”副将上前安慰他,“将军今日挨骂了,心情不好。”

  贺兰慎攥紧手中的缰绳,垂眼抿唇,调转马头跟上贺兰庆的步子。

  谁料才刚走两步,一阵风吹来,什么东西吧嗒一声落在他的马前。

  他匆匆勒住受惊的马儿,定睛一看,竟是那只花球,球上还插着一支莲纹雉羽箭。

  原来那少年的箭矢并未落空,只因花球扎得太紧,在风中晃荡了好一会儿才坠下。

  几十丈远的距离,能在大风天里精准地射下花球,那该是怎样的身手和箭术?!

  诧异间,一道阴影掠过眼前。红衣少年自屋檐上翩然落地,将花球拾起吹了吹灰,抬眸间视线与马背上的贺兰慎交接,各自一愣……

  阳光明媚,视野清晰,这般近的距离,贺兰慎甚至可以看到他鼻尖上一个浅淡的小点,像是一颗小小的浅痣,又像是一点雀斑。

  他们说这少年叫“裴虔”,是河东裴氏一族的少家主。

  贺兰慎本有意结交,可惜没两月贺兰家便陷入了“叛国”的阴云之中。他入佛门避难,渐渐的也将此事忘却,直到入了净莲司见到裴敏,沉睡的记忆才一点点被唤醒。

  “前不久我在膳房偶然间听厨子与吏员们闲聊,他们提及当年裴家的双生兄妹儿时相貌极相似,府中下人常常无法分辨彼此,兄妹俩便互相扮成对方的样子捣蛋,直到后来经裴夫人告知,妹妹的鼻尖有颗不明显的小痣,而兄长没有,这个互相扮成彼此的游戏才被戳破……”

  那几个吏员是原本裴氏中幸存下来的族人,将此事当做逸闻说给厨子们听,一旁揉面的贺兰慎留了心,觉察出几分不对劲来。

  所有人都说当年赢得金刀的少年是长子裴虔,可贺兰慎却分明记得,那少年的鼻尖有一点生动的浅痕,就如同……

  贺兰慎侧首望着裴敏这张艳丽张扬的脸,视线下移落在她的鼻尖处。被水流冲到岸边的莲灯恍若星子聚积,浮光跃金,点亮了那琼鼻上的蝇足小痣。

  裴敏也回望着他,眸中有水光潋滟,半晌嗤笑一声:“你既然都知道了,还想问什么呢?”

  “有一处疑惑,除了鼻尖上的小痣外,你如今的样貌与六年前的那个少年并不十分相同。”贺兰慎轻轻皱眉,顿了顿方道,“裴司使,你能否告诉我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

  裴敏抻着腿晃了晃脚尖,侧过头慢悠悠道:“我为何要告诉你?说到底,我的过往又与你何干?”这话有些过于冷漠疏离了,贺兰慎久久没有出声回应,以至于裴敏也跟着紧张起来,脚尖晃动的频率越发大,颇有些焦躁之意。

  “我也不知为何会执着于你的过往,只是偶尔,”贺兰慎停了会儿,似是在思索如何措辞,“只是偶尔见到裴司使手上的伤痕,心中会难受。”

  裴敏晃动的脚尖骤然安静下来。

  她侧着头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过了很久,久到贺兰慎以为她不会回应的时候,她微哑的声线传来,道:“贺兰真心。”

  “嗯。”贺兰慎道,“我在。”

  她问了一个南辕北辙的话题:“你说,若是一个小孩儿吃了很多苦、受了很多伤,忽然有一天某个好心人给了她一颗糖,你知道那小孩儿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吗?”

  虽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问,贺兰慎依旧认真地想了想,道:“小孩儿会将那糖果视若珍宝。”

  “不。”裴敏摇了摇头,叹道,“她会怀疑那糖里有毒。一个挨过痛的人,又怎会轻而易举相信别人的善意呢?”

  贺兰慎怔然。少年的眼睛在月夜下显得如此干净澄澈。

  裴敏不知怎的笑了起来,双肩抖啊抖,上气不接下气道:“真心,去给我买坛酒罢。”

  贺兰慎依旧端坐,膝上横放金刀,没有动。

  裴敏伸指轻轻戳了戳贺兰慎的肩,而后讶异于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硬实的肌肉,少顷回神,懒洋洋道:“我钱袋放在阿婵那里忘拿了。放心,回去就把酒钱还你,绝不欠账!”

  贺兰慎正色道:“非是舍不得酒钱,而是你不能再喝了。”

  裴敏眯着眼看他,说:“不喝酒,我怎么讲故事?”

  贺兰慎露出犹疑之色。思忖了会儿,他拿起金刀起身,朝路边的小摊走去。

  不稍片刻,他复又坐回石阶上,将一碗还热腾着的酒酿桂花圆子递给裴敏,说:“喝这个。”

  不伤身,暖胃。

  “你……算了。”裴敏不情不愿地接过那碗勉强与‘酒’搭得上边的甜食,用瓷勺搅了搅抿上一口,目光投向河面上没有焦点的远方。

  夜风拂动杨柳沙沙,波光粼粼,两人放的那盏莲灯不知飘去了何方,汇入万千将灭未灭的灯海中,与天上的星辰遥相辉映。

  “我以前,很讨厌裴虔。”暗夜中,裴敏的声音悠长散漫,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。

  贺兰慎没有打断她,静静地听着。

  “讨厌他只比我早出生一盏茶的时间,我却要被迫叫他兄长;讨厌他身为我的兄长,却不尽兄长的责任,终日以欺压我取乐;也讨厌只因他是个男子,便可轻而易举地得到我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东西……”

  风吹落回忆的尘埃,那些泛黄陈旧的画面渐渐浮现脑海。

  丙子年三月初一,金刀宴当日,裴敏望着榻上宿醉不醒的裴虔,眉毛拧成一个疙瘩。

  “二娘子,金刀宴马上就要开始了,这可如何是好?”随行而来的谋士萧云满面愁容,喟叹道,“若是让人知道裴家少家主报了名,又缺席不来,丢了颜面不说,天子那儿也不好交代,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裴家摆谱,连天子的面都不屑于见呢。”

  “他灌了一夜的黄汤,就是醒来也是两腿打颤,如何去夺花球?师姐又不在,连个解酒的人都没有!”

  裴敏来回踱步,眼见日头渐高,只得一咬牙,朝角落里独自玩木偶人的鬼面少女道:“阿婵,能把我化成裴虔的模样么?我替他赴宴。”

  其实自从十三岁后身形轮廓长开,裴敏和裴虔的样貌便不似儿时那般相似,毕竟男女有别,再如何孪生也只像个六七成……但万幸,裴敏将李婵带来了。

  那个小姑娘是大唐最年轻的偃师,一双手出神入化,能操纵木偶栩栩如生,亦精通妆扮易容之术。

  兄妹俩底子相似,只稍稍加深眉眼轮廓,使其更符合少年的刚毅英俊,裴敏就成了裴虔的翻版。

  一袭红色戎服的‘少年’望着镜中英气的容颜,皱眉打了个哆嗦,嫌恶道:“一想到我要顶着这张脸招摇过市,心中就泛恶心。”

  就这样,两刻钟后的永宁坊坊门下,高台上的宦官巡视下方乌压压的游侠,扯着尖利的嗓子喊道:“河东裴氏裴虔……裴虔!裴虔来了吗?”

  “哎,来了来了!”一袭红色戎服的少年挤开攒动的人群,高高举起了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晃了晃,懒散笑道,“河东裴氏裴……裴虔,到。”

  回忆停歇,真相大白,贺兰慎露出‘果然如此’的神情:“素闻长安城内有一年轻偃师,精通易容操控之术,原来竟是李婵。难怪你当年的样子,与现在大不相同。”

  裴敏又抿了口温甜的酒酿汤,云淡风轻道:“赢得比赛是我偷奸耍滑,亏得天后没计较,反而说我懂得变通,这才赏了金刀。”“即便如此,也是十分厉害了。从没有人能在一炷香内拿到花球,你是第一人。”贺兰慎摩挲着腰间的金刀,上面的斫痕明显,似是厮杀时留下的痕迹。

  他转而问道:“刀鞘上的伤,是从何而来?”

  裴敏眯了眯眼,恍惚间仿佛圆月如血,妖冶凄凉,满湖波澜都化作血池涌动。

  她放下吃了大半的酒酿碗,淡然道:“那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,不说了。”

  “裴司使……”

  “南衙军在催宵禁呢,回去罢。”

  贺兰慎便咽下满腹话语,轻声道:“好。”

  他率先一步起身,一手端着裴敏那吃了大半的甜汤瓷碗,一手伸出顺势将裴敏拉起,两人的指尖握在一起,仿若烈火与凉玉的触碰。

  大概是刚放下了心防,又或许是微醺的酒意,裴敏没有及时松开他的手,反而握得更紧些。她眼尾桃红,胸中波澜叠涌,扬着唇猝然说了句:“贺兰慎,你就是那颗递到我手里的糖。”

  贺兰慎怔然,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,不由瞳仁微缩。他安静望着她,喉结几番滚动,哑声道:“裴司使,你说明白些。”

  “一开始呢,我是不愿意接受这颗糖的,但他实在看起来太甜太可爱了,所以我就想着,”

  裴敏捏了捏他的手指,淡笑着说,“即便有砒—霜,我也要尝尝是什么味道。”

  作者有话要说:打个补丁,改一下被和谐的口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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