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章_不驯之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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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

  贺兰慎先一步上车,而后伸手将裴敏扶了上来。

  马车中间摆着一张矮案,案上置有消暑的冰盆与凉茶,还排了一列各色药瓶。撩开竹帘进去,阴凉之气扑面而来,裴敏挑眉撑着案几坐下,又伸指戳了戳铜盆中的冰块,笑问道:“贺兰真心,你还真会享受。”

  “案几上的药,都可活血散瘀。”贺兰慎弯腰倒了一盏凉茶,又取过冰镇的帕子拧干水叠成整齐的小方块,轻轻推至裴敏面前,“若是疼得厉害,先冰敷镇痛。”

  听他这么说,裴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:合着这些东西都是给她准备的?

  心中的沉闷顿时舒畅了不少,她道:“好你个贺兰慎,是不是去偷看我受罚了?若是看了我挨跪的样子,最好赶紧忘掉,我最不喜将这等掉面子的事展现给别人看了。”

  贺兰慎解释:“只是恰巧路过。”

  “行了,和你开玩笑呢!我说那张公公怎么这么巧去了含凉殿,想来也是你去天子面前说了什么。”裴敏用帕子擦了脸,除了面色白些,似乎和平常无异。

  贺兰慎默认,视线落在裴敏的膝上,很想看看她的伤是否严重,然而理智却告诉他这样于礼不合。正迟疑间,裴敏已自顾自撩开吏服下摆,卷起裤腿,露出莹白匀称的小腿来。

  贺兰慎几乎立刻调开了视线,匆忙起身道:“裴司使自己上药,我去外边。”

  说罢也不顾马车摇晃,一撩帘子大步钻出。

  帘外,传来严明略显诧异的声音:“外头炎热,少将军怎的不去车中坐着?”

  “……透透气。”贺兰慎沉声回答。

  马车轱辘碾过盛夏的炽热,透过时而晃开时而合拢的轻透竹帘,可看见贺兰慎落满阳光的背影,是从未有过的心安。

  裴敏不由一笑,看了会儿帘外才收敛心神,端起案几上的凉茶饮尽,继续撩起裤腿,将绑在膝盖上的护膝摘掉。

  即便提前做了准备,膝盖处也红了一片,腿脚的酸麻劲儿现在都没缓过。她拿起一只药瓶嗅了嗅,倒出些许药油揉散在掌心,敷在膝盖之上,长舒了一口气。

  六月底,并州刺史徐茂的奏表抵达长安,其中对贺兰慎御敌赈灾的表现大加赞赏,天子大喜,当即诏贺兰慎入宫嘉奖。裴敏虽险些将命交代在了并州,但光就‘以赈灾之名强行征收药材’这一条,就足以搅得汾州药商怨声载道了。

  念在她纵容净莲司搜刮药材也是为了治病救人,大唐天子判她功过相抵,未曾置予评论。

  含凉殿内,裴敏跪于光可鉴人的地砖之上,朝纱帘后斜倚的妇人叩首道:“臣裴敏,叩见天后!”

  过了好一会儿,方有清丽的宫娥卷起纱帘,露出那妇人妆容威严的脸来。武后正在翻看并州刺史的奏表,淡淡道:“过来。”

  裴敏起身,走到武后坐床下再次跪拜,笑着道:“天后,您今日可曾消气些啦?若是还气着,不用您罚,臣自个儿去殿外跪着反省。臣这等蝼蚁,生死皆是您一句话,着实不值得您气坏凤体。”

  她主动提及,武后倒不好发作了,只将奏表折子往案几上一扔,哐当一声,审视裴敏道:“反省?你倒可曾反省?”

  “臣千言万语,实在不知该从何谈起。此行北上追图,臣的确不敢忘记天后密令,可谁料战乱灾荒诸多意外,若没有贺兰慎死守并州,突厥大军必定破城南下,到那时长安危矣。”

  裴敏不卑不亢,徐徐道,“臣私以为,与长安权贵勾结的突厥人远比一个贺兰慎要可怕得多,安内须得攘外,臣不能为了一己之功利,而让天后身处长安受困的险境。”

  武后道:“行了,你说的这些我又何曾没有想到?只是敏儿,你知道的,我最痛恨别人的背叛,无论这种背叛是来自于至亲、亦或是至爱,皆不可饶恕。若非顾及大局,你背叛的下场,绝不是跪两个时辰那般简单。”

  裴敏垂眼:“臣明白。”

  武后审视着面前这个明媚的女子,半晌,终是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角,像是忆起什么般道:“我还记得在死牢中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,你像一头不愿屈服的困兽,那么狼狈,又那么耀眼。你说只要我保住你门人性命,就愿意为我做一切事情……”

  拿涂有丹蔻的尖利指甲轻轻刮过脸颊,有些许不适。裴敏沉默着,听武后肃穆的声音稳稳传来,仿佛早已看透一切般,低声警戒她:“敏儿你记着,世间感情皆为累赘。若想走得远,爬得高,须得抛下诸多束缚。天下男子从来都是视女人为玩物,于你我而言,男人又何尝不是玩物?你欣赏贺兰慎,可以,若痴迷于他,便是万万不可……明白么?”

  裴敏抬眼,坦然道:“谢天后赐教,臣谨记。”

  暮鼓声声,商旅不行,万物初歇。

  一个多月不曾回长安,净莲司内积压的卷宗如山,贺兰慎批阅到华灯初上方将自己那份做完。他揉了揉酸痛的腕子起身,正欲出门,不经意间瞥到身侧裴敏的空位,目光扫过她案几上七零八落胡乱堆放的公文,不由驻足。

  她身体还未好全……

  竟是片刻的犹豫,他重新坐回,将裴敏案几上那堆乱糟糟的案宗一份份整理堆放齐整,提笔润墨,替她批阅起来。

  从夜色初临忙到第二天旭日东升,烛台燃尽,贺兰慎方落下最后一笔,揉了揉眉心,起身走去天井打水冲凉。

  夏日昼长夜短,卯正已有朝阳爬上屋檐,洒下一层橙黄的暖光。贺兰慎弯腰泼水,洗去一脸疲惫,解下外袍搭在晾衣杆上,随即取下另一件浆洗干净的戎服穿好,扎好工整的镶金蹀躞带。

  正忙着,忽闻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音:“原来你在这呢,叫我好找!”贺兰慎侧身回首,脸上还滴着水,见裴敏负着手沐浴朝阳走来,一时忘了挪开眼睛,唤道:“裴司使。”

  一开口,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。

  “咦,你嗓子怎么了?”裴敏并不知他彻夜未眠,倚在天井的廊下问道,“病了?”

  贺兰慎清了清嗓子,这会儿恢复正常些了,低声道:“没有。”

  裴敏只是笑,唤他道:“小和尚,你过来。”

  她的手一直背在身后,像是刻意藏着什么。贺兰慎面上闪过疑惑,轻轻歪了歪头:“什么事?”

  “你过来,我有东西给你!”裴敏挑眉看他,“怎的,怕我把你吃了?”

  贺兰慎取了棉布仔细擦干净脸上和手上的水渍,俊颜无俦,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爽干净。他行至裴敏面前站定,身上笼着佛光般圣洁,问:“是何东……”

  话还未说完,他看到了裴敏从身后递出来的物件,不由微微睁大眼眸。

  是一柄乌鞘金纹唐大刀,独属于裴敏的金刀。

  “你的金刀不是坏了么?乌至说修不好啦,正巧我有一把新的。”裴敏抓着那柄象征她过往的金刀,眉眼张扬,催促贺兰慎道,“愣着作甚?接刀啊,送你了!”

  那刀看得出质感沉重,这种沉重不仅仅是来源于刀本身,更是裴家过往的辉煌与荣耀。

  风过无声,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,投下斑驳的碎光。廊下阶前,红衣女子手持金刀递出,白袍少年垂首静立,一瞬仿佛是永恒那般漫长。

  衣袍随风翻飞,贺兰慎没有伸手去接。

  他的眼里有光华流转,喉结滚动,千言万语翻涌在心间,最终只化为艰涩的一句:“这刀,我不能拿。”

  “你……”未料会被拒绝,裴敏简直不敢置信,面色复杂道,“我第一次送人东西,你不会这般不给脸面罢?”

  “这是你的刀。”贺兰慎眸中思绪叠起,固执道。

  “什么我的刀?我又不会使用,与其放在房中蒙尘,不如赠给需要它的人。”裴敏没了耐性,一把拉住贺兰慎的腕子,将金刀强硬地塞在他手中,“让你拿着就拿着!怪沉的。”

  金刀握在手中,是与曾经那把不一样的触感。她就这样,将裴家的过往交到了贺兰慎手中。

  “为何给我?”他问,像是个诚心求教的受业门生。

  裴敏短促地哼了声,恢复了一贯的散漫,凑上前说:“自然是……拿了我的金刀,就是我的人了。”

  她离得那么近,贺兰慎甚至能看到她墨色眼睛中倒映的树影和天空。

  他面色岿然不动,手却下意识握紧了金刀,身形有些许难以抑制的僵硬。

  “以后遇着什么事,看在这把金刀的份上,你也得帮衬着净莲司才行,知道么?”裴敏补上这么一句,方狡笑着退开些,饶有兴致地欣赏贺兰慎青涩的反应。

  “肚子饿了,我去吃朝食。”裴敏转身出了天井,背影嵌在门框中远去,举起一手挥了挥,扬声道,“谢你多次救我,贺兰真心!”

  这才是她真正要说的话。

  贺兰慎握着金刀立于原地,垂下眼,便是《心经》在怀,佛珠在手,也难以平息他此刻汹涌的情绪。

  当她笑着,故作轻松地将金刀递给自己的那一刻……贺兰慎便知道,数年的禅心终究困不住自己了。

  ……

  下午,宫里派人送来了一头宰杀好的肥羊,当做给净莲司上下的犒劳。

  夏日天热,羊肉放久了容易腐败,最后裴敏决定晚上燃篝火夜宴,全司上下好好吃上一顿炙羊肉。

  暮鼓刚过,司中庭院里的篝火便燃起来了,回纥人乌至擅长料理羊肉,将整羊腌制后上架翻烤,到了戌正,月明星稀,炭火堆上的羊肉烤得金黄流油,滋啦滋啦散发出诱人的肉香。

  众人搬了十几张案几,围着篝火席地而坐,各自用小刀割新鲜炙烤好的羊腿肉佐葡萄酒吃,一时间欢笑声、劝酒声不绝于耳,从未有过的热闹。

  酒过三巡,除了贺兰慎食素禁酒外,其余众人皆有些微醺醉意。

  苍穹浩瀚,黛蓝的夜色中,火光明亮摇曳,众人的影子也跟着跳跃起来。严明红着两腮与狄彪划拳拼酒,沙迦取了波斯琴热情弹奏,乌至摇着回纥手鼓围绕火堆起舞,吏员们被异族舞蹈感染,也跟着跳起乱七八糟的胡旋舞来。“一群妖魔鬼怪。”裴敏笑着,仰首饮尽杯中的葡萄酒,眼尾也染着桃红色,挪到贺兰慎身边坐下,问道,“小和尚,你肉也不吃酒也不喝,坐在这不无聊么?”

  她身上有清淡的酒香,并不难闻。

  贺兰慎眼中映着篝火的光,望着院中随着琴鼓声起舞的众人道:“有同僚之乐,何须酒肉之乐。”

  “又来了,你就端着架子罢。”裴敏没骨头似的撑着案几,杯盏里殷红剔透的葡萄酒沿着桌沿倾倒也不顾,懒洋洋道,“人生在世,不过逍遥百年,何必用那些清规戒律折磨自己呢?何况,你早就不是和尚了。”

  说到这,她倒想起一事。

  裴敏侧首,借着篝火的亮光打量着贺兰慎的鬓角。大概是夜色深沉看不太清,她凑近了些许,伸指摸了摸他幞头下露出的短发,好奇道:“小和尚,你的头发长了好多,不剃么?”

  她的指尖微凉,贺兰慎下意识想要侧首避开,然而身形一僵,到底没舍得疏离她的亲近。

  “不剃了。”他说。

  裴敏讶然:“为何?”

  贺兰慎沉默了一会儿,才望着她过于秾丽的眉眼道:“为一人。”

  “……”好半晌,裴敏才消化他这简单的三个字。

  一心向佛的小和尚竟然……真动了凡心?

  炭火噼啪,夜风拂去燥热,裴敏心情复杂,说不出是惊讶多点还是怅惘多点。她抿了口酒,又抿了口,直到杯盏空空如也了才回过神来,笑着感慨道:“那人一定很特别罢?得是个多么天仙似的人物,才能让你甘愿舍弃禅心?”

  贺兰慎搁在膝上的手紧了紧,收回视线望着前方喧闹的人群,似乎比之前更沉默了些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裴·天仙·敏:我夸我自己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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