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6、皮冻_病树与烂柯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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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6、皮冻

  手机果然是没电了。

  陈烟桥叼着烟,蹲下来,插线板旧了,被他头发上的水滴到,拿袖子擦了擦。

  昨晚有个座机电话的未接。

  陈烟桥拨回去。

  那头儿声音颤颤巍巍,不如以往中气十足,“桥桥。”

  “爷爷,”陈烟桥许久不说家乡话,开口都发涩,“您最近怎么样?”

  “你啥时候回来?爷爷眼睛都要看不到了。”

  他还没回答,爷爷就在絮絮叨叨,“你爸妈说要带我去医院,我害怕得很。桥桥,你能不能跟他们说不去医院了。”

  陈烟桥看了眼电视机柜上摆的日历,翻了两页。

  爷爷已经糊涂几年了,他倒是一年几个重要节日会通个电话,没听父母说起爷爷视力问题。

  他离家多年,他报喜不报忧,他家人也是。

  陈烟桥心里难受,还是哄他,“爷爷,乖一点去看医院,我回来才能看见我。”

  “好,那我桥桥一定要回来。”

  陈烟桥答应“快了。”

  他爷爷又压低声音,“桥桥,我跟你说,隔壁家的小湄,这几天回家了。你俩咋就不耍朋友了?”

  小湄。

  陈烟桥的眼皮跳了跳,他爷爷是愈发糊涂了。以往过节时候,拜个节日,他说几句就把电话丢给他爸妈,自己去看电视剧,极少同他聊多几句。陈烟桥都没有察觉他爷爷糊涂到这个程度。

  “那是婉央吧?”

  “你个瓜娃,央央才读初中呢。”

  “我们不耍朋友了,”陈烟桥顿了顿,“我给您找了个孙媳妇儿,今年带她一起回家。”

  “真的?别骗我。”爷爷匆匆挂电话,“你爸妈回来了,不说了。”

  陈烟桥父母进门,拎了已经收拾好的袋子,哄劝一会儿,三人一同下楼。

  在楼道里还在说,“医院里都给你联系好了,明天就回来。爸,你别害怕。”

  转弯看见余婉央,穿着睡衣拎着外卖,陈爷爷收了苦脸,笑眯眯,“小湄。”

  余婉央一家对他们态度一直冷淡,她只客客气气喊了声“陈爷爷”,冲陈烟桥父母点头算是打招呼了。

  余婉央最近在家里赶漫画稿,因为回家吃喝不愁,家务也不用做,反倒专心些。

  她想了想,还是给谢别巷打了个电话,“巷子哥,我最近不过来了,有个漫画,我编辑催的急。”

  谢别巷本来想好好磨磨她,传统艺术路也是该走的。自从那次,余婉央在他家里,在冯淼面前露了野心,他只想躲着她。

  “行。”

  “还有个事儿,我刚碰见我姐夫家人。”余婉央倒是一直这么叫陈烟桥,从11岁开始,虽然怨恨陈烟桥害死了姐姐,但姐姐一条命都赔了,他该为姐姐守一辈子。

  “他爸妈好像带他爷爷去医院。”

  “怎么回事?”

  “不知道,但陈爷爷走路还挺利索,精神头也好。”

  “要是他们回来,你去问一下。”

  余婉央沉默。

  谢别巷无奈,“央央乖。”

  “知道了。”

  陈烟桥脑子里尽是这通电话。

  不知在地上蹲了多久,腿都麻木了,发现嘴上叼的烟原来一直没点燃。

  打火机还是那个样子,擦了几次擦不燃,想起来刚才倪芝替他点的烟,陈烟桥有些挫败地把烟盒和打火机扔茶几上,一声脆响配一声蔫儿响,说不出来是哪种声音更让人烦躁。

  他分明想静一静,想起来倪芝那个失望的眼神,愈发躁闷,跟血液循环不过来的小腿一样,此路不通。

  以至于他听见有人敲门,又缓了片刻,才一瘸一拐地起来开门。

  宋雅莉端着个饭盒站外面,打扮得倒是良家,其实她身材苗条,现在也就是刚显怀,穿得宽松时候压根儿看不出来。

  陈烟桥语气冰冷,“什么事?”

  “李姨让我下来,给你送个皮冻儿。”宋雅莉补充一句,“我做的,尝尝。”

  陈烟桥当没听见后半句,“帮我谢谢李姨,不用了。”

  宋雅莉见他要关门,伸了胳膊。

  “陈先生,我知道你看不惯我,你听我说几句,要觉得没道理,以后就当没看见我。”

  陈烟桥双手环起,“说。”

  “第一,上次的事儿,谢谢你。”

  宋雅莉说的,是在那样失控的场合里,只有陈烟桥帮她说了句话,打动了何家。后来的抚恤金领得极顺利,何家以前,是日子过得太好了,有个争气的儿子,何家二老买断工龄,除了两套房子,还准备做点小生意。偏偏何叔,是个刚烈的暴脾气,在铁路局里得罪不少人,所以何凯华刚牺牲那两年,铁路局里的人都看笑话一样,巴不得他们日子不好过。

  当年的恩怨不过是一时之气,谁想到他能刚得不要抚恤金。这么些年过去,以前的同事没退休的都愧疚得不行。事情远比想象中容易,他们去了,以前证明都在,按现在的要求,补了几道手续便领了。

  所以何家待宋雅莉的态度还算好,老人到底对新生命格外喜爱。宋雅莉名声不好,一个老姑娘在家备孕也不像话,俩人悄悄领了证住何家了。

  陈烟桥撇清关系,“别谢我,我不是为你。”

  宋雅莉笑了笑,“我知道。”

  她别的本事没有,就一张脸好看,对男人看她的目光,门儿清。

  陈烟桥一副送客姿态,“说完了?”

  “没有,”宋雅莉丝毫没觉得难堪,“我跟你说实话,我以前,是人家包的二奶。伺候男人,洗衣服做饭这些都还行。我是真心实意要好好过日子,在何家能做的事儿,孝顺老人,我不会懒。何叔李姨都挺喜欢你,我就是想着楼上楼下的,替何旭来那个混蛋处好关系,以后我也会管着他。”

  陈烟桥看她片刻,“拿来。

  宋雅莉倒是疑惑了。

  “皮冻。”

  她笑了一声,递给他,“谢了。”

  陈烟桥仍是敲打一句,“希望你说到做到。”

  宋雅莉答应,“当然,还有个事儿,昨晚,有个姑娘在你门口等你。”

  陈烟桥倏地提高嗓门儿,“什么?”

  宋雅莉描述一番,“头发挺长,卷的,穿白色羽绒,她坐在台阶上睡着了,是昨天何旭来喝醉了我下楼接他……”

  陈烟桥皱眉打断她,“我知道了,别到处乱说。”

  “我明白。”

  宋雅莉多少有些好奇,“我多嘴问一句,你有孩子吧?”

  当初陈烟桥那个态度,完全是听见她说要拿掉孩子,何旭来哭着求她,才变了的。一个大男人动这样的恻隐之心,偏偏她看得出来,他厌恶何旭来,绝不是爱心泛滥。

  他能听她讲话,也是冲着何叔李姨。

  陈烟桥这回是真不耐烦了,“既然知道是多嘴,就别问。”

  皮冻是拿回来了,原来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。

  他就着饺子,吃了皮冻,算是应付一顿。

  昨天陪倪芝听讲座,店里进的菜还没处理,饮料没摆。最近吃火锅的人多,几乎一两天就要摆一次饮料酒水。就大伟和刘婶儿,肯定是忙不过来。

  陈烟桥胡乱吃完,就到店里忙乎。

  稍微一闲下来,就是倪芝那双上挑的丹凤眼里,朦胧而湿润,变成迷惘而失望。

  陈烟桥没打算让自己闲着,一身薄汗,脱了羽绒服,就穿黑色的T恤。一双手浸在水里一个下午,饶是他本来就粗糙,也搓得发红。

  等摆完最后一箱啤酒,陈烟桥坐到柜台前,把抽屉里的散钱理了理,索性不着急盘账,一晚上几乎没睡的倦意总算姗姗来迟。

  离营业就个把小时,他又捞了个凳子在前面,把长腿支上去。侧着靠墙上,把外套反扣在身上闭目养神。

  何沚进来时候,店里没开灯,借着昏暗的光线静静看了他一会儿。

  陈烟桥仰着头,喉结更加突出,喉结一直到下巴都是短胡茬。支在凳子上的鞋和裤脚,溅了点儿灰色的点儿。羽绒服扣得不严实,往下滑了些,露出一截儿薄T恤裹着的手臂肌肉形状。

  她没吵醒他,找了个凳子坐下来。

  过了会儿,陈烟桥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盯得久了,扭了扭脖子,发出咯嘣两声响。

  他反手开了灯,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室内光线。

  “怎么这么早?”

  虽然外面天黑得早,不过是四点半左右的光景。

  陈烟桥的外套早滑出来大半边袖子,他一边儿说话,一边儿脱了反穿的外套,重新套上。

  何沚说,“怕来得晚你没空,有空吗,一起吃点?”

  “行。”

  陈烟桥把面前搁腿的凳子推开,在地上吱拉一声响。

  他进了厨房,一会儿就端了锅底出来,何沚倒是自觉,把电磁炉开了。

  “有什么特别想吃的?”

  “随便。”

  陈烟桥拿得随便,分量也不按标准的来。

  大概几个碟子搁旁边,就坐下来了,“等会想吃什么,让大伟来了弄。”

  “够了。”

  “蓬莱……”陈烟桥刚开了口。

  “挺好的,我现在去上班也带着它,给它买了个缸子,有自动调温的。”

  陈烟桥涮了片儿羊肉,低头吃,“行。”

  余婉湄去世以后,很长一段时间,都是何沚替她养的蓬莱。

  后来把其他遗物,和蓬莱,一并交给他了,让陈烟桥当是个精神寄托。

  她偶尔也会看看蓬莱,这几年几乎是一年看个一两次,极少。

  那天去放生了蓬莱,不知怎么这般巧,何沚就说要看蓬莱。得知陈烟桥放生了,两人几乎大吵一架,任陈烟桥说什么,在寺庙里替余婉湄积德都没用。何沚语气冰冷,她说给小湄积德,让她捐什么功德都愿意,事实上她没少捐,认定了他是懒得养蓬莱才去放生。何沚回头就把蓬莱领回来,跟陈烟桥说了一声。

  两人上回已经言语难听了一回,既然蓬莱都接回来了,不愿意再提。

  陈烟桥问她,“今天有事找我?”

  何沚犹豫一会儿,习惯性去推眼镜,才想起来今天自己戴的隐形。

  “你是不是要回去了?”

  陈烟桥放下筷子,他是打算带倪芝回去,见父母见朋友,把当年隐瞒余婉湄父母的事情做个了结。未来如何倒是说不准,完全看倪芝想法。

  他有些奇怪,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
  何沚划了几下手机,翻了张照片,递给陈烟桥。

  照片是礼堂里,拍的投影荧幕,荧幕里显示了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,是一对儿男女相拥。

  陈烟桥脸色沉下来。

  “哪儿来的照片?”

  这是何沚今天参与的会议,微信群里同步发的,因为昨天卫晴作为教授,与他人亲热的照片出现在讲座上,影响总归不好,有伤风化。虽然是外校老师,无法要求她,滨大的教师都被敲了预警钟,一定不能出现此类情况。

  何沚认识他十年,他那件羽绒服,她也见过。

  何沚没回答他的话,反倒言他,“这是你学美术的朋友?你以前说过,不会和他们联系了,就在哈尔滨陪小湄。现在,是想回去了吧?”

  她摊手,“其实你陪她十年,作为她室友,我已经替她觉得值了。你如果要回去重新开始你的事业,我先表态,我没有任何意见,小湄的墓我会扫。”

  陈烟桥的咬肌被他用力顶了几次。

  “我问,这照片哪儿来的。”

  倒成何沚疑惑了,“这人不是你吗?这不是讲座现场吗?有学生拍了照片,上传微博墙,就是一种社交软件,然后工作人员放在荧幕上,现场人都能看到。”

  她明白陈烟桥不喜人窥探隐私,“你放心,很模糊,这是……一个老师转给我看的,只有我认出来是你,她只是当八卦的。”

  陈烟桥揉了揉眉心。

  现场没有人,会比倪芝,更能一眼认出照片里的他了。

  怪不得宋雅莉说,她晚上去他家门口等,不知道这丫头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。也怪不得她今天隔着浴室的门问他,是不是和卫晴睡过,他以前坏事做多了以为都同倪芝说过,坦陈得很。却没想到,她是看见了照片,等到他不知多晚,才问出的这句话。

  她这些都未曾说过,可见是不信任他和失望到什么程度。

  听宋雅莉说的时候,她在台阶上睡着了,就一阵儿心疼。

  现在想明白前因后果,陈烟桥几乎坐不住了。

  客人已经陆陆续续进来了,大伟和刘婶儿开始招待。

  陈烟桥跟何沚说了声,便借着去厨房干活儿的名义,从后门出去了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还是50个红包哈~

  晚安

 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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