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8_戏装山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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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8

  离开延安时,莫青荷带走了三名与他年龄相仿,有过敌后潜伏经验的年轻战士,出于安全考虑,几人化装成收购茶叶的商人,再次踏上南行之路。

  按照老谢的指示,他需要在预定时间之内到达杭州,找到距离沈家老宅不远的一家惨淡经营的茶社,在那儿,他将与一位化名为“胡汉”的上线取得联络,然后在当地共党组织的安排下,掩护沈家老安全撤离。

  据老谢,这个据点已经布置了许久,由于莫青荷对于沈培楠立场的一再担保,一直处于半休眠状态。目前上海战况危急,组织再度启用了茶社的通讯络,一旦杭州沦陷,这批同志将坚守阵地,与日军开展一场新的情报战,而这次的行动,就由茶社老板负责莫青荷与上级的通讯工作。

  一次次空袭让全国都进入了戒严状态,来三四天就可以结束的行程,一行人走了整整十天。越往南走,逃难的百姓就越多,时不时遇见股从战场溃败下来的士兵,一个个灰尘满面,敞着破烂的军装,迈出疲惫的脚步。有些把手吊在胸前,有些拿树枝当做拐杖,额头缠着密密实实的绷带,只露出一只眼睛,麻木的望着前方。

  铁路大多被政府征用运送士兵了,莫青荷一行人只能在台等待,火车一趟趟驶过,赶来支援的百姓蜂拥至台前,将罐头和香烟从车窗扔进去,战士们接过慰问品,眼中却没有奔赴前线的自豪和勇敢,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迷茫。

  上海的败局和巨大的人员伤亡让部队的士气日渐低迷,每个人都忍不住揣度,前线带给他们的也许不是胜利的凯歌,更可能是与亲友最后的诀别。

  台人来人往,莫青荷急得上火,抓住一名战士就旁敲侧击打听他的部队番号,一路问下来,他没有找到一个沈培楠部队的人,得到回答十分类似,伤兵们努力的思考一番,大部分只是回答一句不知道,偶尔有人会点点头,他们还在那儿。

  话还没有问完,不远处一名战友忽然双膝跪地,一拳拳砸向地面,发出杀猪般痛苦的悲鸣,他得不知是哪里的方言,但莫青荷听懂了他对日人的谩骂,那已经成了全国通用的口令。接着,他的几名战友把他拉起来,那名战士边走边仰天嚎哭,莫青荷忍不住回头张望,同行的一位化名叫做原野的同志拍了拍他的肩膀“快走,当心被人盯上。”

  原野是莫青荷向组织申请,从延安带出来的人,刚刚从莫斯科护送一名数学家回到祖国,警惕性相当之高,莫青荷立刻会意,朝其余人递了个眼色,四人身形一闪,遁迹在推推搡搡的人群之中。

  历经千难万难赶到杭州,一行人走出车,跟随着满街背着家当准备出城避难的百姓,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,就遇上了一场骚乱。

  是空袭。

  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响过后,市民们突然停下步子,一个个抬头望着天空,只见一架银灰色飞机从云层缝隙穿过,大街上的人呆怔片刻,立刻炸了营,人们尖叫着抱头鼠窜,有人扯着嗓子振臂高呼“趴下,快趴下”来不及逃跑的孩子被奔涌而来的行人踩踏,张开嘴放声大哭,只听吱呀呀呀一阵哨响,飞机被炮弹击中了,尾部冒出滚滚浓烟,轰的一声,成了空中的一团大火球,拖着长长的黑烟,断线纸鹞一般朝西北方向缓慢下坠。

  行人被这一景象惊呆了,一个高亢的声音大声叫道“是鬼子的飞机,鬼子的飞机被打下来啦”

  这个声音立刻被欢呼声湮没了,人们从惊慌中缓过神,拍拍身上的土起来,因为一架飞机,埋头赶路的百姓在一瞬间成了最亲密的伙伴,大家互相拥抱,将消息争相报告给那些刚从房子里跑出来,错过了这一幕的市民,莫青荷几个人也跟着乐了一阵,再一回头,一辆老式轿车缓缓停在路边,司机从车窗探出脑袋,朝这边投来试探的一瞥,目光像一只纤细的触角,在莫青荷的身上游移片刻,又收回去了。

  莫青荷穿着灰缎子长袍,装模作样的在唇边黏了一圈胡子,戴着一副金丝边儿眼镜,手里拎一只磨掉了皮的棕色皮箱,很有商人的派头,只是那箱子里除了茶叶样品,更多的是子弹,枪械和手雷。他知道自己乔装的不错,主动踱到车边,将箱子往车窗前一举,压低了声音“我们是来收茶叶的,路上不大好走,晚了几天。”

  那司机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,立刻下车与莫青荷握手“胡老板等你们很久了。”

  他口中所指的胡老板,正是老谢过的上线胡汉,莫青荷如释重负的抒了口气,拉开汽车门,四人依次上了汽车。

  汽车向沈家大宅疾驰而去,被南方阴冷湿寒的风吹着,一行人一路绷紧的神经终于得以暂时舒缓,那司机脸上却没有笑容,原来就在他们耽搁的几天里,日军已经濒临城下,杭州城岌岌可危,但当地中共组织派往沈家进行游的同志们,却一批批被轰了出来。

  司机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,目不转睛的望着前方的道路,叮嘱莫青荷“没有时间了,组织命令你,一定要在明天中午之前,让沈师长的家人离开杭州城”

  为了避免引起埋伏在城中的日特务的怀疑,汽车只在书店门口略略放慢速度,并没有逗留,莫青荷看见一名旗装打扮的店老板在擦拭门外的两块对联,远远望见汽车,略微回了回头,两人飞快的打了个照面,随即擦肩而过了。

  汽车在沈家大宅门口停了下来,当地党组织事先打过招呼,莫青荷跳下汽车,带人就冲了进去。

  沈家气派的花园已经不似去年夏天时的整洁,凛冬到来,香樟树在北风里冻得簌簌发抖,草坪无人打扫,落满了枯叶和鸟粪,洋楼大门口,一大帮佣人背着铺盖卷,正跟那名老管家发生争执。

  莫青荷记得去年他跟沈培楠回家时,就是这名年迈的管家来迎接的,时隔一年,他看起来更老了,背也驼的更厉害了,手里拿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皮包,喑哑着声音劝大家“都别留在这了,太太给了路费,都回去跟家人逃难去吧,等时局太平了再回来,家里的位置还给大家留着”

  一名打着麻花辫的姑娘声抽噎着“我五岁就跟姆妈来沈家做工,早跟家里断了音讯,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,能逃到哪里去”

  冷湿的风刮着每个人的脸,她的哭声引发了离别的悲恸情绪,几名女佣人都开始哭泣,老管家劝这个劝不住,劝那个也劝不住,急的在台阶上来回踱步子。

  莫青荷见没人顾得上自己,绕过这一群人,直接进了门厅。相比外面的萧条,屋里也没有好多少,一切都做好了迁徙的准备,柔软的羊毛地毯靠墙卷成一个圆筒,露出光溜溜的浅碧色大理石地砖,一件件家具被堆在一处,都罩着深色绒布套子,箱笼堆了满地,一名老佣人坐在一只硕大的皮箱上,一声接一声叹气。

  莫青荷拐上二楼,大客厅的门忽然开了,一名高个子的西装男子从门后闪出来,莫青荷躲避不及,险些跟他撞了个满怀,抬头一看,两个人都愣住了,对面的人正是沈立松。

  “是你”他瞪大眼睛打量着莫青荷,“你怎么在这”

  莫青荷挤出一丝笑容,朝他伸出手表示问候,沈立松却没有这个兴致,楞了片刻,突然跳起来,卡着他的脖子把他往墙上按,倒竖了两道眉毛“你跑来干什么在老三那儿没捞够好处,现在怕我们跑了,赶来分家产么”

  他的威胁立刻产生了效果,与莫青荷随行的几名青年猛然上前,拉着他的胳膊往后拽,强迫他松了手。莫青荷被掐的咳嗽,猛喘了几口气,此刻却无心跟他周旋,一手揉着脖子,一手拉开客厅的大门,大步走了进去。

  昔日敞亮辉煌的大客厅已经快被搬空了,几名下人忙着收拾残局,怀里抱着些名贵的古董,嘴里叫着当心,当心,穿花蝴蝶似的跑来跑去。那长沙发还摆在原地,沈老太太穿着一件绣牡丹图样的黑布大袖衫,板板正正的坐着,膝上盖着一块光灿灿的羊毛毯子,想是生着气,家人围着她,大气也不敢出。

  莫青荷在门口,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,老太太突然提高了声音“你们都走,都走想让我去什么美国丑国,门儿都没有”

  她手里握着一根乌木龙头拐杖,咚咚的往地上敲“我跟你们父亲,为了革命东奔西跑了大半辈子,到老了终于有个安身的地方,谁也别想让我走再洋人都洋话,你们能懂,我去了就是聋子瞎子,老太婆宁愿死在家里,也不受这份洋罪”

  沈疏竹一听就急了“妈,现在到处都在逃难,大哥和曼妮托了好多关系才弄到船票,您不走就不走,这不是胡闹吗”

  沈太太黑着脸,一副八风不动的态度,沈飘萍听二哥语气不善,瞪了他一眼,蹲在老太太身前,两手扶着她的膝头,好言劝道“只是暂时避一避,最多一两年,打赢了日就回来了,哪里就惨到要客死他乡了”

  “上海一败,主张议和的人越来越多,天天往咱们家跑,咱们再不走,对三哥就是拖累”

  沈太太厉声打断她“他打他的仗让他别管我,就算日把我抓去煮了吃了,我眉毛都不动一下”

  沈飘萍见越劝老太太的态度就越强硬,回头冲沈疏竹叹了一口气,也没了主意。

  屋里的主人和下人都忙的一团乱,没有人注意到客人的到来,莫青荷听着这一场辩论,让其余人等在门口,自己则悄无声息的穿过客厅,径直走到沈老太太跟前,将帽子摘下来,拿在手里行了一个礼,尽量用最温和的声音话“夫人,我们是胡老板的朋友,负责护送你们离开杭州,您要是准备好了,咱们可以尽快启程。”

  这是司机嘱咐他的暗语,自从淞沪会战开始,沈家与当地的中共组织有过几次接触,只要提起胡老板的名号,他们就知道是自己人。

  然而莫青荷明白问题不在于此,果然,他的话音刚落,一家老就对这些人的不请自来表示出相当的不满,一名扫地的佣人扔了扫帚,上前想把他们驱逐出去,两拨人正僵持,沈飘萍审视着莫青荷,忽然啊的叫了出来。

  她的惊愕唤起了大家的记忆,沈疏竹迷惑了片刻,犹豫着“你是去年跟老三来的那位莫先生”

  这一下子,不仅老太太记起了他,就连满屋的佣人都停下手里的活,莫青荷只觉得一道道目光像利箭似的冲他刺过来,他硬着头皮保持微笑,从皮箱里取出一只档案袋,从夹层中拿出一份国民政府的委托书和一封延安政府开具的介绍信。

  两封信经过隐形墨水的加密处理,表面看起来就是两张白纸,他当着沈太太的面拆了信封,取出显色药水,用刷子蘸着药水慢慢涂抹,然后把信用双手朝沈太太递过去,不卑不亢的“我知道您对我有偏见,但我还是希望您能配合工作。”

  老实,从去年在沈家发生的一系列龃龉,他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沈太太的反应,与他预料的一模一样,老太太见他摆弄瓶瓶罐罐时还勉强耐着性子,等接过信,看也不看一眼,甩手就抛了出去,一手捂着胸口,一手指着莫青荷“快,快把他弄出去这个老三太不像话,这时候还把一些乌七八糟的人弄回来气我”

  莫青荷并不生气,与他一道从延安来的青年们却不乐意了,他们是贫苦出身,对于资主义官僚家庭身就有成见。原野抬手要往后腰摸手枪,莫青荷把他往后一拦,轻轻摇了摇头。

  “沈太太,您得对,我就是个唱戏的,沈师长跟我在一起就是图个乐,按照您的吩咐,我们早已经分开了,这次来杭州是执行我的任务,跟他并没有关系。”

  他心里觉得好笑,这名傲慢又强势的老太太,跟沈培楠的性子堪称一模一样,他太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了,想服这两个人,任何个人主义和感情用事的辞都是无效的。

  他把两封介绍信捡起来,恭恭敬敬的递给老人,慢声细语的话“您必须离开这里。根据我手里的情报,最多明天,从前线撤回的部队就要进驻杭州,通过钱塘江大桥往南迁移,师座的队伍也在里面。”

  沈太太不屑的哼了一声,却没有打断莫青荷的话,他接着道“部队撤退,抢的就是时间,您了解师座,他要是知道您不肯走,什么也要回来劝您,这么一耽误,上万人的性命,不准都葬送在您手里了。”

  他嘴上这么,实际却连一丝沈培楠的动向都没有打听到,一切都是凭战报来推断罢了,于是边边格外留意自己的话有没有被识破。

  这一番话完,老太太的表情明显有了动摇的迹象,莫青荷走到她跟前,将老人的双手握了一握,轻轻道“这个时候,您得听我的话,这不是您一个人的利益,更牵扯到成千上万人的安危。”

  老人的手凉而松弛,戴着一枚镶满碎钻的宝石戒指,硬邦邦的硌着他的手心,莫青荷发觉唐突了对方,赶忙放开了手,然而就是这片刻的接触,他的紧张情绪反而消失了,他在心里,战争恢复了许多人的来面目,即便是沈太太,在生死面前,也就是一名年迈的老妇人。

  沈太太回头看看沈飘萍,又看看莫青荷,嘴唇抿成一条线,不话了。

  沈飘萍面露出喜悦之色,朝莫青荷挤了挤眼睛,等老太太低头专注读信,她踱到莫青荷身旁,附耳低语“你真是共产党”

  莫青荷诧异道“你哥没告诉你吗”

  沈飘萍摇了摇头,莫青荷叹了口气“来话长了。”

  正当一家人都为老太太的态度转变而释然时,两扇大门被同时推开,沈立松面露焦虑之色,大步走了进来,大声道“妈这回可顺心了,咱们现在想走也走不了,曼妮带着船票和租界的通行文件,跟着她娘家人跑了”

 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,翘起二郎腿,端着茶杯猛灌几口,又把杯子往桌面用力一磕,骂道“我早看出那个臭娘们靠不住,她就是在借机报复我”

  这却是一桩旧案,沈立松与曼妮的结合,无论是双方的家庭背景,或是学历相貌都无可挑剔,是沈太太的得意之作,不想还没有给沈家添人口,反倒最先落得惨淡收场。

  他的话音刚落,沈老太太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,抄起那根乌木拐杖,一边骂一边作势要打,沈飘萍劝不住,急出了一脑门汗。莫青荷被满屋的人声吵得脑子里乱哄哄的,忍无可忍之下,猛然起来,一字一句的“我去想办法,请你们相信我,就算拼了命,我也要把你们送上去美国的轮船”

  他的脸涨的通红,眼睛却闪烁着坚定的光,莫青荷按了按原野的肩膀,命令他照顾家里人,自己往后退了两步,转身跑了出去。

  那名司机得对,按照当前的局势,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,莫青荷从袖子里掏出眼镜戴上,把礼帽往下压了压,三步并作两步走出洋楼,穿过花园,朝街对面的茶社走去。

  然而,就在他将情况报告给了店老板,喝完了一整壶龙井茶,然后等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之后,杭州城南那座建成不足三月的钱塘江大桥完成了使命,它将近百万老百姓和战士安全送往南岸,大桥的建造者亲手引爆数十公斤炸药,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巨大轰鸣,桥身被轰然截断,碎石飞溅如雨,缓缓没入江中。

  此时的杭州已经俨然成为一座空城,一家家商铺掩上门板,只有年老体弱者,以及那些眷恋故乡乃至不惜豁出性命的人,此刻正蜷缩在家中,勇敢又无奈的等待着命运的降临。

  茶社设立了简陋的发报设施,那名叫做胡汉的上线接到消息,正在努力筹谋,争取在明日中午前弄到出港的客轮的船票。莫青荷满心喜悦的在街头,听着远方传来的爆破声,怎么都没有想到,就在今天,他和沈培楠,在相隔不足数公里的同一座城市内,再一次错身而过了。

  夜幕即将降临,那些如山洪和饿狼一般暴虐的日兵,在南京进行一场震惊古今的屠杀行径之后,正趁着月色,提着他们沾满鲜血的刺刀,朝杭州城浩荡而来。

  作者有话要白菜的季节扔了一个地雷

  assce扔了一个地雷

  感谢两位童鞋

  大家中秋节快乐,虽然莫和沈攻木有团圆,但是大家还是可以团圆吃月饼哒

  望天,乃们,我非要用写历史的办法写,是不是特别二不过写的好开心啊哈哈哈添加xinwu微信号,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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